第6章 我吃醋啦
宽敞的居室内,正门十步之余,一截翠玉屏风隔开了内里,精雕细琢的玉屏盈着亮泽,正如这寝居的主人一般光华照人。
屏风内置了几张矮案,六七个发髻半束的老耆长者端坐于案前,身着乳色麻布长袍,正面色端严地议事,被一句违和的娇俏声引去了视线。
众人侧首抬眸,只见门前少年长身而立,素衣半褪,黑黝粗砺的胸脯一起一伏隐有急促,一揪揪湿哒哒的棕发黏在肌肤上滴着水珠,颇有几分洒脱的气概。
再往上看,松散的发丝里一张稚气未退的脸庞,平庸寡淡的眉眼之间毫无秀气可言,却偏偏面带羞意,暗黑色的瞳目里还藏着欣喜,恰于此时凝空冻结,茫然不知所措。
发现几位长老皆在打量刚入屏风内的傻徒,玉熙烟掩唇轻咳一声,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尴尬:“徒儿莫怕,过来见过几位长老。”
固结的气氛一瞬解冻,景葵忙拉上半褪的衣裳,红着一张猪肝色的脸长揖一礼:“拜见各位长老。”
几位长老捻捻胡须,相互看了一眼,面色皆有古怪。
玉熙烟行至主案前坐下,再次轻声问道:“沏茶会吗?”
问及沏茶,几人微诧,更添无奈,对这般行事不规矩的蠢徒不仅毫无责备之意,竟关怀备至,连沏茶一事都要亲自过问,未名宠徒过度。
景葵也生了几分不安,踹不明师尊的用意,兆酬在一旁看得不耐,低声责道:“师尊问你话,怎这般不懂礼数。”
自知失态,景葵忙应一字:“会!”
玉熙烟毫不在意众人是何等眼神,只是清浅一笑,依旧温声而言:“替各位长老沏一盏茶,切莫过浓。”
景葵低眸垂首,温驯回话:“徒儿领命。”
自入山以来,除了打杂,他未曾临门长者议事之厅,方才那一出长老们似乎对他颇有微词,此刻众人的视线更是让他有如芒刺在背,连倒茶的手都禁不住发颤。
一位资历颇老的长者见他这般窘态,白眉微蹙:“此徒资愚,掌门如何将他收入门下?”
玉熙烟笑而不答。
又一长老道:“既已收入门下,还需严加训诫才是
,如此莽撞如何上得了大台面,若是日后常伴掌门左右,这般蠢笨不知事,岂不叫人笑话。”
人已至案前,玉熙烟端过他送至眼下的瓷杯,淡然一笑:“殷长老所言极是,日后我定将严加督导。”
修长洁玉般的指尖轻拂手背,似是不经心,却弥留了一分温度,景葵不安的心瞬时恬淡下来,只觉一股甘甜划过心间,异常舒心。
既己置了话,几位长老也不再多言,话题一带而过,又回到了正题上。
辗转之间,最后送上茶盏之人是自己的师兄,虽也不甚亲近,景葵却莫名轻缓了一口气。
兆酬白他一眼,嘀咕一句:“丢人现眼。”
不知哪里来的雀喜,景葵生了斗嘴之意,面露微笑:“师兄谬赞,不敢当。”
见他似是得意的笑容,兆酬捏着杯盏瞪他,龇牙咧嘴从齿缝里飘出一句威慑的话:“明人不说暗话,我想替师尊揍你!”
景葵依旧厚颜无耻地笑礼回道:“改日得空定当亲自讨教师兄。”
“你——”兆酬勉强挤出一个笑,“你给我等着。”
胜者脸上的喜悦还未收,门外忽然飞扑来一黄衣女子,如一阵风,飘落在玉熙烟肩侧,景葵一诧,正待开口行斥,恐疑歹人入侵,却忽然发现屋内长老们掩袖别面,似若未见。
哽在喉里的喝声吞回肚中,他只好静待其变。
女子一身黄衣明媚鲜艳,恰是妙龄之际,容貌更是端正雅致,气质泠然超凡脱俗,此刻却偏似无骨之蝶,双眼含波秋水,开口凄凄楚楚:“掌门师弟为何夜集不告知于我?”
玉熙烟轻推她扯住衣袖的手腕,笑意疏离:“我也是临时收到酬儿通知赶来议事,并非有意殊你。”
女子听此才笑逐颜开,嗔问:“当真如此?”
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过多探讨,玉熙烟略显含糊地点头应了一声。
女子并不在意他态度里的敷衍,随手端过他适才所饮杯盏,豪迈地仰头一饮而尽,全然不顾自己是否是卓卓女子形象,惹得诸老也是连连轻咳示意还有晚辈在场。
女子虽娇,却不似蛮横无理之人,受到示意,端坐下来,
目光瞥过靠近屏风的两人,视线掠过景葵之时,却愣了一息,惑道:“你新收的弟子?”
揽一眼那人,玉熙烟简单答道:“三年前。”
女子凝眉:“我似是在哪儿见过他。”
“你既已来,正事要紧。”玉熙烟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着重语调,匆匆调转话题,女子不再追问。
无心众长老所议之事,景葵压低声音与师兄窃语:“此女何人,与师尊这般亲近?”
兆酬只答:“晓仙女。”
“小仙女?”景葵有意追问,“师兄为何如此称呼她,我见此女姿色,倒也平平。”
晓仙女虽已百岁有余,可论容貌,在水云山也绝对是女修中的佼佼者,竟被他说出个“姿色平平”,兆酬有意驳他,端茶之间掩袖道出:“你来水云山也有三年之久,当真是个只会吃喝睡的呆头鹅?连晓仙女都不知?她便是平日里不许弟子们用尊称称呼,只许直呼其名,水云山八大长老中最年轻的那位,其名便为晓仙女。”
觑了一眼景葵,他故作强调:“也便是整个山门最爱慕师尊的那位。”
不出他所料,呆头鹅听此一言,眉头都纠成了“八”字。
八字葵目光紧盯主案女子手脚不放,见她几乎快贴到师尊怀里,心中不知为何就生了一股难言的情绪。
偏偏身旁还有个人在不停地刺激他:“小呆鹅,别以为你进了上玄镜,师尊待你好些就忘乎所以了,你瞧瞧师尊待谁不好,师尊最爱优秀的弟子,否则为何至今他的内门弟子只有我一人,师尊对我的好不晓得比你多多少,你再瞧瞧那晓长老,沉鱼落雁之姿,水云山众人谁不瞧好这样匹配的一对佳人,你再瞧瞧你,要修为没修为,要姿色没姿色,师尊对你好些,也仅是出于怜悯罢了。”
句句不中听,却又句句入耳,再瞧瞧主案那两人,共饮一杯盏,同坐一席榻,郎才女貌,神仙眷侣,真是令人钦赞!
不知哪里来的气,他倏地夺过兆酬刚到嘴的茶盏一饮而尽,视线也转了别处。
兆酬的手心依旧呈半圆状握盏的姿势,见惯了这呆头鹅乖顺的模样,头一回见他这般,不免讶异
,但到底驳回了一局,心中愈加爽快。
玉熙烟眼角的余光睨见那只气呼呼的小蠢货,唇角不觉染上了一层笑意。
直到议事长老们纷纷退去,兆酬才一脚踢至呆头鹅脚跟,还沉浸在醋意中的景葵悻悻起身欲随师兄离去,只听得身后声音传来:“你且留下。”
景葵驻步,却并不抬头,淡问:“师尊可还有吩咐。”
玉熙烟从案上起身缓步走近:“你将方才长老们所议之事复述一遍。”语调一贯温和,却有几分责令的意味。
景葵立在原地,恰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玉熙烟松了口,不再难为他:“罢了,平日里为师未曾教导过你,是为师之过,往后你需虚心求教,免再犯今日之举。”
平日若是听了此话,景葵会心生庆意,可不知怎得,他现在宁愿被他唾责一顿,也不愿听这顺意安抚他的话,难道他的好,便是来者不拒,笑意温迎吗?
再思及方才师兄所言以及议事之景,两人抵足而谈,亲密无常,心中的酸意彻底翻涌而上,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竟带了自讽之意:“师尊不必待我如此上心。”
玉熙烟也诧了一瞬,听出其中之意,语气冷了几分:“你可是在责难为师?”
既已被点破,景葵索性不再隐藏:“我不及师兄聪慧,不及师姑娇媚,受不得这般宠待。”
连敬语都直接省去了,玉熙烟神色依旧,眉宇之间却多了一分厉色:“可是为师当真太过骄纵于你?”
景葵一怔,也觉方才所言过于突兀,再次垂首,满心懊恼:“弟子知错。”
他虽愚钝,却总是分得清“徒儿”和“弟子”之称,每每疏离,便以“弟子”自称,似在表明疏远,又有些谦卑。
玉熙烟轻喟一声,言语之间染了些微倦色,轻拂额鬓转身回榻:“是为师太过严苛,吓着你了。”
“师尊并无过错。”只觉歉意也不足弥补方才一时冲动,景葵垂眸低喃:“徒儿只是希望师尊对我不仅仅是怜悯。”
话一出口,惊觉逾礼,他慌忙开口掩盖其词:“徒儿失言,夜已深,师尊早些休息,徒儿先行告退。”
不待玉熙烟回话,他已如受惊的猎物一般逃走。
玉熙烟回身追觅那道身影,覆手盖住右臂一处,疲倦的神色里漾出一丝奇异的光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