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展台
如果仅从样貌上来看,路佳与之前见到时并没有太大差别,甚至因为脸颊上带了些水汽余韵的粉色,显得更为娇俏可人。
但看在宗亓眼里,像是被停尸间的低温冻伤的病态红。
幸亏路灵的骨架不大,身型也瘦得过分,穿上路佳的衣服非但不难,甚至还有些空隙。而他从苏醒之后没少穿安妮那些繁复的裙子,如今称得上是轻车熟路。
他顺手取了一顶大到过分的礼帽,宽帽檐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待路佳走近时,不过是多了一具人偶。
路佳不经意地扬起手,掌心顺着脚步的行迹,堪称温柔的抚过每一片衣料,陡然出声问道:“他们说没有了?”
侍女跟在她身后,“是的,那边说已经找过多次,没有找到新的。”
路佳眯起眼,五指收紧,用力一拽,三四个人偶如同多米诺骨牌,互相倾轧着倒下。
她扬起下巴,毫无疼惜的意思,吩咐道:“过会儿带去修理,必须跟之前一模一样,总要给他们找点事干。”
“是,公主殿下。”侍女心惊胆战的应道。
她的余光落在人偶身上,看着她们皮肤上蛛网状的裂痕,呼吸紧了一分。
身为路佳的心腹,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些人偶,甚至有时会生出这样的错觉,她跟她们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她能说会走。
片刻沉默之后,路佳又弯起唇角。
“对了,今晚上的宴会都有谁来着,让我听听有没有值得见的。”
侍女回神,尽职尽责地报上几个名字。
路佳颔首,“能多见几个也好,最近我总觉得城中气氛怪怪的,想必是路铭又瞒着我干了什么,总不能让他抢占先机。”
“……殿下,我刚刚听大殿的人说……”
侍女欲言又止。
路佳目光如刀,“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得像个废物。”
“好像是路铭殿下跟贵客发生了些冲突,甚至惊动了大批警卫,现在还在大殿僵持着。”
路佳眯眼,若有所思道:“他不是一向擅长滴水不露吗,怎么今天就出了洋相?”
宗亓站在暗处,为方才的慌乱默默说了个抱歉。
说起来,确实有些对不住初黎和琥珀,也不知道他们两个现在怎样了。
“这样也好,只要他处理不完这烂摊子,父亲是绝对不会让他参加晚宴的,到时候谁说了算,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路佳肉眼可见的愉悦起来,“所以,我们更要好好挑一件衣服。”
她的脚步快了几分,片刻功夫便走到宗亓近旁。
路佳轻轻“咦”一声,“我之前不是特地吩咐过,若是没有合适人偶的衣服,那就让他们给我把人偶的尺寸调整好,这是怎么回事?”
她捏起衣服的一角,宗亓下意识的稳住姿势,但他立即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个人偶,要是跟路佳较起劲,怕是要凉。
于是他顺着路佳的方向,微微倾斜了一点,准备路佳力气再大点,他就直挺挺倒下去。
“现在就把她带走,跟刚才那些一起处理掉,不要再碍我的眼。”
路佳松开手,转身离开,但还没等宗亓想好对策,几个侍女便走上前,七手八脚试图当场把他剥出来运走。
这不好,这很危急。
宗亓下意识想动用魔力,可力量还没凝聚起来,他就硬生生克制住了这个念头。
他现在离临渊太远了,一旦魔力耗尽,再找一个进来的机会可就难了。
但也不能任由这些人真给他扛走啊!
正想着,一只手探进他的视野范围,试图摘下他的帽子。
这些侍女每天跟在路佳身边,或多或少都见过路灵,要是认出他来,这事情可不就是棘手的问题了。
怎么办?
·
大殿的气氛剑拔弩张,犹如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众人的喉咙。
王宫的警卫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隔绝开狼族与人类——
尽管狼族阵营只有两个人。
“路铭殿下,东西送出去就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路灵殿下的处置应该有狼族来进行,而不是你擅自决定。”
初黎上前一步,言辞间透露出鄙夷。
路铭摊摊手,“但现在的情况是,路灵再方才的混乱中逃跑了,我的人也并没有找到他。”
双方各执一词,但话里话外都在将矛头指向对方。
“王宫本就是路灵殿下的家,他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就算是与殿下故意联合,上演了这么一个戏码,也是狼族没有办法的事。”初黎的目光睥睨着路铭,“毕竟他是你们最想毁灭的证据,不是吗?”
路铭神情一冷,“阁下想要干什么?”
初黎笑吟吟道:“不怎么,无非是想让我们的王亲自来见见殿下。”
话音一落,他刻印在背上的图腾微微发烫,在衣料的掩映下仿佛活了起来,身旁的琥珀感知到他的变化,狼首高昂,一声嘹亮的嚎叫响彻王宫之上。
一时间,城内的居民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目光怔愣地看向王宫的方向,一股平静许久的恐惧席卷而来。
狼,是狼!
曾经征讨人类的种族,如今却降临在最为安全的王都。
而潜伏在郊外,等待信号的临渊一行,也分毫不差地听清这嚎叫中的含义,他眉头蹙起,似乎十载考虑对策。
“公主被带走了?”洛银凑上前,不解道,“他们要公主干什么,再送过来一次?”
临渊的目光遥遥注视着王宫的方向,却没有赞同洛银的话,“琥珀说的是消失,她头脑机灵得很,不至于分不出带走和消失之间的区别。”
“那你的意思是……”
临渊摇摇头,声音中夹杂着一丝犹疑,“我不确定,但这不是公主第一次逃跑,不是吗?”
“你认为公主跟索菲的王族其实一直有联系?”洛银挠挠头,“但要真是这样,万一我们根本不上当,而是将他直接杀死,岂不是很容易的事。”
临渊侧首,碧绿的瞳色愈发深邃,近乎融成一团浓墨。
“我是在想,如果公主有自己的想法呢?”
洛银一愣。
临渊的声音被山风吹得有些破碎,却还是一字不落地传进他的耳中。
“我只是,忽然想起之前雪兽族的一些话。”临渊顿了顿,“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临渊站起身,“有些问题,或许我应该亲自问问公主。”
·
但临渊没想到,他此刻打算兴师问罪的公主,如今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难。
是选择放弃这次机会,还是选择见光死,这两个看上去都不美好的选项将宗亓团团抱住,叫他无从下手。
正值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形色慌张的侍女跑进来,匆匆向路佳低声说了句话。
闻言,路佳脸上的愉悦褪去几分,有些不耐烦道:“知道了,你先应付着她,我换件衣服就过去。”
说完,她将侍女唤到跟前,随便拿了条裙子,随着衣帽间大门的重响,房间内那阴恻恻的气氛又回来了。
宗亓松了口气,将身上束手束脚的装备原封不动放回去,继续他方才的工作。
路佳似乎是被王后叫走的,想必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他必须抓紧机会,找到密道。
想到这,宗亓再次抬起头,将整个房间环视一圈,试图从整体上找出不和谐的地方。
但紧接着他就放弃了。
试想,一群人偶直勾勾地盯着你看,尽管你知道她们绝对不会暴起伤人,可那滋味属实是不太美妙,更别说发现点不和谐的蛛丝马迹。
他恐怕是这个房间里最和谐地存在了。
宗亓收回目光,却在要挪动步伐的前一瞬定住,他再一次回到目光的落点——展台。
说起来也不知道是路佳的恶趣味,还是她认为这是一种欣赏手段,在衣帽间的中心有一座两米高的展台,其上陈列着一些颇有纪念意义的服装和首饰。
当然,它们的支架也是人偶,但这些人偶无论是从着装还是形态,都要比地上的人偶优质许多,已经满足作为收藏品的要求了。
这尊似乎承载着路佳美好向往的人偶塔,在旁人看来,确实一种冷彻心扉的病态。
每一个人偶的脸都用头纱遮住,衣帽间的采光本就差得很,半明半暗只见也看不清容貌,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名牌,有的做成珐琅胸针,有的则刺绣在方巾或者帽子上,有的干脆就刻印在皮肤上。
成年的第一条裙子、诺顿公爵的世纪晚宴、绶爵仪式……
这些人偶再现了路佳曾经参与过的宏大场面,将她的骄傲与自负展现得淋漓尽致,用最冰冷的身体,表达着最高昂的情绪。
像是一幕巧妙而又令人作呕的人间喜剧,在这宽宏却又蹩仄的衣帽间里上演。
宗亓一路看上去,在展台的最高处,孤零零立着一个人偶,人偶身上的礼服规制极高,印象里只有曾经和他平起平坐过的海伦娜公爵穿过。
他走上前,只见人偶的发尾绑着一条深蓝色的丝带,上面用金线绣着属于这一尊藏品的名字——
路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