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镜花水月(二)
镜中花,水中月,万般皆虚妄。
狐狸,最会惑人心神,就连妖鬼神佛也无法完全抵抗。
松茸陷在里面,本是一片黑暗的虚空光芒闪过,就像被遮挡的画幕被掀了画布,往事尽现。
这里是武安君府,是他已经回不去的家。
他好像成了一个不存在的幽魂,再也无法被谁窥见。他以旁观者的视角,重新看待眼前的人们。
他看见自己,争风吃醋的在白起面前表现,敌视着夺走了白起的关注的阿房。
阿房在罚抄,白起坐在他的边上,以防他投机取巧,偷工减料。
白起原本还在指导松茸剑术,他虽然年纪大了,但他显然还没到老眼昏花的程度。
白起一走过来,阿房手里的若隐若现的第二支笔就消失了。
一手多抄,当代学生必备技能。
演武场上,松茸那孔雀开屏的架势显然没能勾回白起多少注意力,倒是让阿房的注意力分过去不少。
然后,不小心将课堂底下的小动作露了出来。虽然他马上就回过神又藏好了,但他也不清楚白起看没看见。
昔日情景重现,过往他不曾发现的某些事,此刻全都摆在了他眼前。
阿房在写信,信中没有署名,也没有收信人的名。
他不知道这信是写给谁的,但信中的内容却让他遍体生寒。
【武安君白起,身体康健,无病无痛。】
破碎的光晕掠过,画面又是一转,新的画面如画卷在他面前铺展。
夜雨微凉,阿房拎着一个麻袋在夜里奔跑,一会儿是屋顶,一会是树梢,一会儿是小巷,一会儿又是某些不见光的地方。
阿房如往常一样的肆意,胆大妄为,除了为了符合氛围名头穿的一身黑,脸都不带遮一下。
虽然人类到了晚上就跟个瞎子差不多,稍微离的远些就人畜不分了。
但松茸还是不建议这样。
【被人看了全脸可是要以身相许的。】(仅限‘工作’时间)
出自某个洗脑了松茸的名场面。
阿房跑的很快,一次呼吸的功夫就能蹿出几十米,周围被雨丝模糊了的景色,彻底看不清了。
夜里该是寂静的,雨声几乎盖住了所有的声音。
粗重的喘息只有自己能听见,但他依旧在拼命奔跑。
雨声既然能盖住自己的声音,那么也就能盖住别人的。他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还在跟着他。
雨水落进眼睛里模糊了他的视线,身体本能的感到危险侧身躲开,雨滴打在金属上那不正常的音色堪堪从耳边划过,脚下再传来金属落地的鸣脆声。
他们追上来了。
阿房并没有感到多少惊讶,毕竟这里是别人的地盘,比他这个也就踩过几次点的家伙熟。
阿房像是一只泥鳅,借着惯性贴着地滑行了一段,突然就改变了原有的行动轨迹。一个不注意,就容易失去他的行踪。
刀光剑影自四面八方而来,追杀他的不是一个两个,躲不开的攻击,他简直是毫无负担的就拿麻袋去挡刀了。
追杀他的人被他这一通操作弄的心里窝火,但也没办法,畏手畏脚生怕一个不小心将刀捅破麻袋将他家小主子给做了。
阿房暂时甩开了他们,但也受了伤,半弯着腰扶住墙,恶心的“孕吐”了。
误伤终究是有的,被他拎着的麻袋在刀光剑影下几乎快报废了。
被套在麻袋里的幼童跌出半个身子,虽然被阿房一把药放倒了,但这种状况下显然也不可能好受了。眉头皱的死死的,活像阿房欠了他八百万。
暗影们没给阿房太多喘气的机会,又追上来了。
惊弓之鸟的阿房不得已将人夹在了胳肢窝下,强忍着胃里翻涌的厉害。
忍不住,胃里最后一点东西也吐了出来,接下来再怎么恶心也只能干呕了。
比起那些追杀他的暗影们,果然还是小孩子更要命些。
刀光剑影袭来。
血水融进雨水里,内里一片冰冷,他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雨水冰冷还是他自己就这么冰冷。
这场追逐还在继续,几次被人从生体了穿过去的松茸陷入了沉思。
印象中,阿房受这么重的伤还下着雨的时候只有一次。
阿房拐卖小孩的事他也只是听人谣传过,并没见过。
而且,既然是拐卖小孩……为什么不按以前说的那样跟秦色楼里的那个美人合作?
宁肯顶着这个几近致命的弱点也要亲自动手,得罪的还是这么恐怖的一个家族,你究竟在做什么?
为财。太不要命,也太不划算。
阿房不是个愿意做亏本买卖的人。
松茸缠了阿房两年,能碰到阿房衣角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就没见过比阿房还能逃的,想汤圆这种天生就擅长夜行的妖类都没阿房那么精。
这么狼狈的阿房,足以见得,小孩子叠加的debuff(减益)已经不能用“效果拔群”来形容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暗影们也没了开始时的畏手畏脚,像是得到了什么首肯,就算意外将小主子伤残了也没关系。
“原来继承人死一个也无所谓啊!”在地上与墙上飞快切换落脚点的阿房又避开了一道袭来的暗器,嘴角扯出一个几近于没有的弧度,冲着那个难受的都快醒过来的小崽子冰冷嘲讽道:“也对,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嘛!”
暗影们的杀意更盛。
今天阿房做的出绑这个小主子的事,明天就能绑另一个。
阿房原本也是想将另一个给一起绑走的,但他拖着一个就已经够狼狈了,如果是两的话,他估计也早就被逮着(杀)了。
而且,另一个实在是太小了。估摸着才刚满月,真要套麻袋里,不出片刻就死了。
他没想将蒙家彻底得罪死。
“护身符”没用了,虽然阿房也想拿这小崽子狠狠赚上一笔。但显然,不现实。
几息的功夫,阿房攀上了那高高的阁楼顶端,被夹在他胳肢窝下的小崽子也改成了被他拎着后领。
阿房一边逃还一边数,“三、二、一。”
数字归零,已然登上至高点。
“走你。”
幼童被他抛向天空,他则朝着与之相反的方向下落,自高阁跃下,遁入黑暗之中。
隐匿的暗影们分成了两波,一波去救他们的小主子,一波不死不休的紧咬着阿房不放。
但没追多久,人追丢了。
不是追不上,而是不能追了。
这场追逐战持续的太久了,以他们的速度,横穿小半个咸阳城,早就离了他们熟悉的地盘,进入了阿房熟悉的地带。
阿房躲进了武安君府里。
虽说近来武安君府日渐式微,但没一个人会真的小瞧白起。
就算是官爵被削了三级,但他们都知道,只要白起想,他随时都能再回到那个位置。
嬴稷真的忌惮白起吗?
比起逼他掌兵出征,收尽功名利禄,直接顺势而为夺他兵权不是更好吗!
在这乱世,天子如何!诸侯如何!有兵,有权,才是立足的根基。
武安君府的戒备森严,比起他们只高不低。
暗影们驻留在府外足足监视了半个时辰,别说抓贼了,竟是半点声响都没有。
所有人心中隐隐都有了一个猜测。
【这刺客绝对跟白起有关系。】
动脑的还包括松茸。
松茸缠了阿房两年,他最清楚阿房。
阿房真的甩不掉这些人吗?
放在一年多前的这个时候,松茸想不到这么深,也不会去怀疑阿房。
人终是会长大的。
阿房已经用事实证明了,没了小孩子带来的负面效应,他甩的掉。
他早不放弃那孩子,晚不放弃,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
心思更大胆细腻一些,更是可以直接质问。
为什么要往武安君府跑?
蒙家忌惮的可不只有白起一个,西街相府、咸阳王宫,都是不错的选择。
【这是蓄谋已久。要让白起深泥潭境之时孤立无援,万劫不复。】
灼心的怒火还来不及烧的彻底,光阴飞掠而过,震天的声响磅礴。
十万大军集结在城门下,鼓声振奋。
城门的瞭望塔上,身着华丽冠冕的君王手握长剑,言出法随,大军出发。
良驹上的老将看了他的君王最后一眼,叹息着,背身策马而去。
此一别,终是阴阳两别,不复相见。
沉不住气的松茸上去就是给了嬴稷一剑,剑身就这么从他身上穿了过去,畅通无阻的就是在捅空气。
嘛!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泄愤就行。
不仅是嬴稷,松茸同样也恨嬴稷身后的那个人。但到底关系是摆在那,气死了,但全往嬴稷身上撒。
在嬴稷的身后跟着的不是什么传话伺候的宦官,而是欺他已久的阿房。
比起以往阿房那份或是安静如水或是潇洒如风的模样,他现在完全可以说的上是公事公办的冰冷。
单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接过君王赐下的长剑。
君王赐剑,不是赏识,就是裁决。
白起自刎之时,用的不是那把陪了他三十多年的随身佩剑,他舍不得。
猩红的戾气悄然自瞳孔浮现,逐渐侵蚀那片青铜净地。
他就算归于虚无都不会忘记,白起死时是何般模样,是死在哪柄剑下……
阿房是个小贼,他不仅窃宝窃秘,他还替君王窃命。
再之后,就是白起“病重”,驻营杜邮三月不前。
以丞相范雎为首,文官们的弹劾从白起“病重”起就没停过。
文武两派,本该是旗鼓相当。
可偌大的朝堂之上,为白起说情的竟然只有寥寥数人。
白起不在时,上将军蒙骜就是武将之首。斗不过那些文官的武将时不时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他,却没有得到一丝的回应。
一场朝会到了最后都是嬴稷一句,“武安君劳苦功高,如今年事已高,诸位爱卿该体谅才是。”
松茸看着那个高高兴兴从阿房接过烤猪蹄说“爱你”的自己,恶心透了。
他姑且承认,他在日记里确实出卖了阿房好几次。
被松茸那“神来一笔”出卖过好几次的阿房真的没有长进吗?
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