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而不得方越吟
盛月萧进去的时候,透过雕花隔断,一眼便看见方越吟还在穿衣裳。
方越吟周围有三五个侍人忙络着帮他穿戴,每人脸上都戴着层面纱,遮掩住口鼻,手上还专门戴了护套,好像生怕有什么污渍,将那件神圣高贵的袍子玷污了似的。
盛月萧不禁咂舌。
这是什么人间仙子,这么金贵?
方越吟一边敞开手臂让下人侍奉,一边骂着昨晚敢在梦里爬他床的混账。
一扭头,恰好看见混账本尊正站在他的屋门口。
他脸上没有半点背后骂人被抓包的尴尬,皱眉厉声质问:“你怎么在这里?”
“……”
盛月萧看看他的表情,觉得他的语气里大有“昨晚刚在梦里爬了孤的床你现在怎么还敢出现在这里”的质疑。
相当掷地有声!
盛月萧用微笑掩饰着“世上竟他娘有这种人”的异样神情。
淡淡道:“本座是来等你上朝的,想不到君上这么磨蹭。”
“孤几时上朝,轮得到你管?”方越吟趾高气扬地一瞥他。
老侍官生怕再闹出事,紧走几步,上前与方越吟低声解释了几句,说明盛月萧的来意。
盛月萧对他方才的无礼置之不理。
两人默契地谁都没提起方才的事。
一旁的侍人搬来了椅子,盛月萧坐在外面,静静等待。看着隔断内的方越吟一件件将繁复的衣袍穿好,最后扣上腰封,配上暗红的外袍。
紧接着,方越吟站在镜子前,慢悠悠地上下打量着自己。
随即命令侍人将好不容易刚穿上的外袍脱了。
腰封重新解开。
吹毛求疵道:“再换种颜色。”
盛月萧:“……”
侍人像是习以为常,手脚麻利地从一众腰封中挑选出另一条,迅速给方越吟戴上。
方越吟站在镜子前又转了一圈。
他高大挺拔的身形穿着一袭暗红色衣袍,衣摆的设计宛如粼粼湖波,飘逸而不张扬,稍显几分庄重。
领口上的那截脖颈呈玉白色,可见淡青的血管,喉结突出分明,再往上,那眉眼鼻尖美得好似水墨丹青,丝毫不失锋锐。
扬着下颚,姿态一如既往的高傲,照了一会,说道:“还是方才那好看,换回来。”
盛月萧:“…………”
侍人又迅速将腰封换了回来。
方越吟对着镜子继续照了片刻,眼中又是傲慢,又是赞赏,仿佛这世上只有镜中人的美貌跟自己算得上棋逢对手,薄唇微挑,露出满意之色。
谦逊道:“也罢,勉强看得过眼。”
“……”
盛月萧觉得自己一定是眼瞎。
否则……他怎么会看见好端端的一个人类在开屏?
待到方越吟终于在镜子前照够了,他从里屋走出来,目光一瞥,总算拿正眼瞧了盛月萧一眼。
说道:“走罢,上朝。”
……
盛月萧跟着上了几天朝,云里雾里地从旁听政。
他这才突然认识到,原来方越吟对待自己时的那点暴脾气根本不算什么。
惨,还是这群大臣更惨。
方越吟面对群臣似乎永远没有好脸色。
一群老臣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毫无还嘴之地,尤其一旦牵扯到神界与侍神界之间的问题,盛月萧便会感觉出方越吟的神识中爆发出滚滚浓烟,阴云密布,散发着几欲杀人的气息。
方越吟的修为本身就极为强悍,因此那种气息就犹如一张密网,将整座议政殿笼罩在森暗之中,令人无端的瑟瑟发抖。
凤阳国的这些大臣们每日活得心惊胆战。
提心吊胆,属实不容易。
盛月萧也极不理解,神界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位祖宗?
这日上朝时。
群臣提起了下月的祭祀之事。
不出所料,方越吟脸色又沉了下来。
他眉尾微挑,冷声道:“祭祀?哼,统统都是表面功夫罢了,铺张浪费,何用之有!”
大臣们的冷汗立刻下来了。
“祭祀”归根结底,也是敬神礼的一种,盛月萧还在场呢,他们君上怎么能这么口无遮拦!
“君上莫要这么说,祭祀仪式相当重要,排场越大,越证明我凤阳国对神灵的敬重!”
“况且,祭祀仪式中最要紧的环节,便是您与上神结契,这么大的事,怎能说没用呢?”
方越吟听到这话,适时地露出几分厌烦鄙薄,仿佛吞了苍蝇似的。
盛月萧看在眼里。
他有理由怀疑这个贱人就是针对自己。
“孤说了,不必铺张浪费。”
方越吟嗓音沉冷倨傲,不容置疑:“前些年边关大旱,西南又降了洪灾,若是有闲钱鼓捣什么祭祀,不如把地方的阵法与结界好好修补修补。”
他眉尾微挑,语调上扬:“总归侍神界是个多灾多难的地方,灾祸早晚还会有。”
“上神,你觉得呢?”
方越吟凉飕飕的眼眸一瞥,忽然将话锋转向了盛月萧。
底下的众臣不禁开始双腿发软。
——侍神界的确会有天灾降临,但那全凭神界的意愿!
假若他们侍神得当,神界就会动用神力,替他们挡去一部分天灾,如若神界高兴了,全都挡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方越吟这话,不是明摆着没打算好好侍奉吗!
这种大逆不道之词,平时说说也就罢了,如今神明就活生生的坐在他眼前!他怎么敢这么不要命?!
众臣冷汗涔涔,打着腹稿,开始盘算回去该怎么写今日的奏疏,痛斥方越吟今日的所作所为。
盛月萧听出方越吟这是有意在鄙薄神界。
悠悠回瞥了一眼。
……也许是失了忆的缘故,盛月萧对神界毫无印象,更没什么多余的感情。他对方越吟不满,仅仅是出于他针对自己,而不是他针对神界。
盛月萧唇角勾起冷冽的弧度,凉凉道:“凤阳国说到底是君上的地盘……本座又算哪颗葱呢?君上不必问本座,大可自己看着办。”
方越吟好似没听出他语气中的凉意,甚为满意道:“很好。”
“上神如此有自知之明,真是不可多得。”
群臣一阵牙疼,集体上火:“…………”
盛月萧唇角微抽,回了他一个虚情假意地微笑。
狗东西。
他们话说到这个地步,众臣自然不敢再多言语。
但朝堂上不说,他们在奏疏可要说个痛快。
当晚。
大批大批的奏折便送到了方越吟跟前。
面对他今日的行为,大臣中有委婉曲折、悲痛难言的。
有捶胸顿足、担心后患无穷的。
也有老臣仗着年纪高,对他狠狠予以痛批的。
还有的甚至觉得他昏庸无道,想要以死明志的。
那些奏折中暗含的深意,无非都有共同的一点——
方越吟是个昏君。
他不敬神明,违背人愿。
为所欲为,狂妄自大。
前有杀父夺位,血刃亲兄,后有诋毁神界,辱骂神明。
他们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遇上这样一个昏君!!
方越吟不傻。
他猜得到那群大臣会在背地里议论些什么。
他看见这些奏折,胸腔内的怒火抑制不住,当即便掀翻了桌案!
烛台连带着桌子“砰”地摔翻在地!!
火势还没来得及烧起,就被徒然爆发的灵流吹熄了,只剩一缕残烟。灵流带着势不可挡地怒气,凶悍强盛,险些将桌案震成齑粉。
殿内瞬息变得昏暗。
殿外的侍人听见动静,立时冲了进去,还有的人及时跑去传唤医师。
不过多时,老侍官也匆匆赶来。
脚还没踏进门,就听见了方越吟的暴怒声——
“贪得无厌,唯唯诺诺!你们除了会跟孤提要求,还会干什么?!!”
“三年以来孤该做的都做了,你们非要请个神明,孤也答应了!如今孤还得学着你们阿谀奉承?!否则孤就罪该万死,活该天打雷劈!是吗!!”
“可笑!!!”
“……君、君上您冷静点……”
他周围的侍人吓得直打哆嗦,没有人敢近他的身。
方越吟此时手中拿着长剑。
暴怒的灵流四处横飞,凶狠乱砍,那双美艳狠厉的眼眸正泛着猩红色,对着书架狠劈了数下,眸中紧紧盯着某一处,像是空荡的书架旁有什么人。
他谩骂不止,恨意在其中翻涌,利剑刺中书架,劈得粉碎。
任谁看了,都该觉得这活生生就是个疯子。
殿内的烛火被震灭了一半。
一侧灯火通明,方越吟所在的一侧却昏暗漆黑。
那暴戾的身形陷在阴影里,殷红的衣袍在光影下仿佛鲜血。
更显几分可怖。
侍人们越看越害怕,老侍官心急如焚,瑟缩在几丈之外不敢靠近,不住地朝着门外眼巴巴张望。
不过多时,御医台的医师总算来了。
他先释放法术,让方越吟镇定,再点燃几张安神符,融入到阵法当中,让阵法将方越吟全身包裹住,以便安神符能立刻发挥作用。
紧接着,又往香炉里添了一大把安魂香。
待到方越吟稍稍安分下来,眸中恢复了一缕清明,医师又赶快上前,喂了一颗安神醒脑的药丸给他,递上温水服送。
医师过程中行云流水。
众人也已经习惯了。
正阳殿内大约每隔三五天就要被砸烂一次,每次都得紧急传唤御医台,再通知工匠来修补重建。
方越吟眼中逐渐清醒,可头脑依然剧痛。
杀人的欲望还在他脑子里盘旋不止,但好歹已经可以克制。
他看了眼遍地狼藉。
缓了缓,不禁冷笑了下。
……侍神界以武为尊,又极其看重家族与血脉。
他仗着天资优越,又是正统王族出身,因此哪怕他是个脑子有病的疯子,这群人也照样能忍。
……真是厉害。
医师将药给他喂下以后,便乖乖退到了一旁。
方越吟发丝凌散,衣襟微乱,上一刻还在疯着,这一刻却已然安静得可怕。
他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下,眼眸微垂,森然寂静得犹如一座石雕。
殿内灯火昏乱。
又是一夜未眠。
……
翌日清早,早朝取消。
盛月萧得到消息,还是照旧去了趟正阳殿。
“怎么,你是来看孤笑话的?”
方越吟见到他便没有好脸色。
但方越吟那张俊美的脸,即便面露刻薄也依然好看得不像话,而且由于一夜未眠,他眸底此刻正泛着血丝,有些发红,面色疲倦,更显出几分棱厉与难以接近,凌锐刀锋般的美感。
盛月萧见了,竟完全生不起气来。
一旁的侍人搬了椅子,盛月萧悠悠坐下,姿态清雅中带着丝病态:“君上怎么这么说?本座不过是听闻你昨日心情不好,今日特地来看望看望而已。”
方越吟信他个鬼。
冷哼了声。
盛月萧托着下颚,又多看了他几眼,越看越觉得和那人很像,眼神仿佛入迷。
自顾自地喟叹了句:“……君上长得真是好看,美人如画,国色天香。”
众人:“……”
方越吟眉角一抽,厉眸冷盯向盛月萧。
“不过。”盛月萧惋惜又认真地笑了笑,“你太自恋了,这辈子恐怕会绝后。”
方越吟:“……”
“你就是这么来看望孤的?”方越吟冷声道。
“当然不是。”盛月萧敷衍回应,仍旧在笑。
盛月萧今日心情不错。
一是因为,他觉得冷怒状态下的方越吟更加好看,相当赏心悦目。
二则是因为,看见方越吟过得不好,他就放心了。
方越吟懒得理他。
他觉得自己本该心绪暴躁,头痛欲裂,这种时候见到盛月萧,应该愈发想要杀人。
可他竟然没有。
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见到了盛月萧……他的情绪竟奇迹般的有所平静。
方越吟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废物在给他下蛊。
但转念想想,他是废物,根本没有多少神力。
于是断定。
盛月萧又在勾引他!
盛月萧毫不知情。
其实盛月萧的神识很特殊,不仅能感知到旁人的情绪,而且也有些微乎其微的能力。就譬如现在……他的心情愉悦,精神力对于方越吟而言,恰好形成了一种安抚。
盛月萧只觉得对面传来的敌意越来越深重,不禁感到迷惑。
老侍官很有眼力,带着殿中的侍人无声无息退了出去。
方越吟冷冷盯着他:“盛月萧。”
“你知道孤为何那么讨厌你吗?”
盛月萧顿了顿,道:“我知道。”
方越吟挑眉:“你知道?”
“因为你觉得不公平,所以厌恶神界,厌恶神明。”
这些日盛月萧全都看在眼里,感受最清晰的便是方越吟对神明的憎恶。
不止是对他,而是对整个神界。
因此换句话来说,方越吟之所以讨厌他,就因为他是个神明。
方越吟眉角微挑:“你倒也没那么蠢。”
“不过,不止如此。”
方越吟语气鄙薄。
“还因为你跟一个人长得很像。他在孤心里独一无二,可你又凭什么那么好看?凭什么那么像他?!你也配?”
盛月萧:“…………”
盛月萧简直愣了,对他的坦诚感到不可思议,还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转而恍然大悟,不经大脑道:“这么说……君上是求而不得了?”
方越吟顿时恼怒!
“什么叫求而不得?!孤只是没见到他罢了!若是见得到,这世上还有孤得不到的东西?!”
盛月萧:“…………”
行吧。
盛月萧捋清思绪,觉得这件事很离奇。假如方越吟没说假话,那么他们之间的状况简直过于巧合——
他心中的那个人很像方越吟。
而方越吟所指的心上人,又恰好很像他?
盛月萧一时不敢相信,总感觉这个狗娘养的在骗他。
忍不住确认一遍:“君上说的可是真的?”
方越吟轻蔑又不耐:“孤有必要骗你?”
“……”
既然如此,那么……
盛月萧缓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他若想勾引方越吟,岂不是必然能成?!
他与方越吟的心上人那么像,方越吟能忍住不动心吗?
盛月萧道德寡淡,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
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那个白月光究竟是他的什么人。
是他的道侣,还是朋友,亦或者手足?他对那人的眷恋究竟是出于情爱,还是友情,亦或者亲情?
……都不重要。
归根结底,方越吟又不是那个人。
他只要能有个替代品,排遣寂寞就足够了。
盛月萧顿时心情好了起来。
觉得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偏头对方越吟笑了下,不介意将实情告诉他:“君上也许不知……”
“其实本座跟你一样,也有个喜欢的人,恰巧,与你很像。”
“……”
这话听起来可笑,方越吟信他才有鬼。
鄙薄地看向他:“盛月萧,你的自尊心还真是无趣。”
方越吟以为盛月萧只是感受到屈辱,因此不甘示弱,也要说出这种话压自己一头。
盛月萧随便他怎么理解,也不解释。
“尊上真的对我无意吗?”
方越吟眉角狠狠跳了跳,难以理解:“你在问什么屁话?”
“……好罢。”
盛月萧略叹了口气,没有半分羞愧的样子。
眯眸笑了笑,清雅淡薄的样子,竟有几分令人挪不开眼的好看,心怀不轨地凑近了一些,低声对方越吟道:“那君上头还痛吗?”
“不如……本座替你按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