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刺
果然说了一个谎之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陆长平在听到暴君的问题之后,面上露出一丝苦笑。
他垂着头静静思索的时候,灯光柔和了那张美人脸的轮廓,掩盖了身上的杀气,使得他整个人显得分外纯良。
而暴君本人也并不着急,一边欣赏着新封的陆贵妃的美貌,一边等着那个让他好奇了整整两日的答案。
陆长平心里清楚得很,对暴君表白本就是为了保命的急中生智之举,可是真的深究起缘由,就变成了一道送命题。
他在心中斟酌着答案。若说因为暴君那张脸还算好看,那八成会被认为是肤浅轻浮。
若说他就喜欢暴君那一言不合就杀人的性子?那只能说他比暴君更加变态。
为今之计,也只有趁着谢玄元被他灌醉之后神志不清,蒙混过关。
他想了想写道:“陛下可听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句话?”
谢玄元盯着宣纸上漂亮的字迹皱了皱眉,待到理解了意思之后不屑地冷哼一声:“朕十二岁那年就不信这骗人的鬼话了。”
他用修长的手指抬起陆长平的下巴,继续说道:
“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有个缘由。就好比现在你为何在朕的皇宫之中?自然是因为你的皇兄是个没用的废物。对外他不敢跟朕的北卫开战,对内他没能尽到作为兄长应尽的责任。
朕之前听人说南楚的陆陛下视他这唯一的妹妹如珠如宝,是个难得的好兄长。可是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南楚还没吃败仗呢,他就吓得赶紧将你献出来了。这样的人,朕都不屑称之为对手。”
谢玄元骂得起劲,素日里眉眼间潜藏的阴郁之色散去,只余下赢过对手之时的少年意气,看着颇为明艳动人。
只是这份摆在眼前的美色,陆长平现在是没法好好欣赏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现在他在暴君眼里是这样一副不堪的形象。
就算南楚、北卫两国是敌国,他这些年勤勤恳恳地处理南楚的政务,让南楚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怎么说也该得到些应有的尊重!
他别过头,避开暴君时刻不忘调戏他的手,在纸上为自己辩解道:
“皇兄他不是这样的人。陛下那时派大军压境,而皇兄深知两国交战到最后必定生灵涂炭,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因此他才迟迟不肯开战。至于来北卫和亲,我是自愿的!”
陆长平写得急,一时间连谦称都忘了用。
虽说现在顶着昭平的身份表态,掩盖了部分事情的真相,但是来北卫和亲确实是他自愿的!就单凭这一点,他也不允许暴君这样凭空抹黑他。
谢玄元被陆长平这般义正言辞地反驳了一通,倒也并不气恼。他有些遗憾地收回了流连在美人脸上的右手,说出的话带了几分醋意:
“就为了那个陆长平?他到底哪一点强过朕?你当真是缺心眼儿不成?”
听到暴君毫不避讳地直呼自己的名字,陆长平其实又那么几分恍惚的不真实感。
不过说到他到底哪儿比这敌国暴君强,那可真是太多了,数上一夜也未必数得完。
他不光治国有方,还有个乖巧美貌的天下第一美人妹妹,不似这暴君孤家寡人一个,每日只想着如何挑衅邻国。
他在面前的那方端砚上润了润笔,正打算长篇大论地给那暴君逐条列出来。
没想到暴君在他落笔之前又不耐地说道:
“算了,朕也没兴趣听你讲陆长平的事,还是说说你的事吧。你既然明知北卫是敌国,为何还自愿来北卫和亲?”
陆长平本想在暴君临死之前努力纠正他对自己的偏见,但是还没开始就被对方叫停。
看样子这谢玄元倒是真的不傻,知道他但凡落笔,必然不会说“陆长平”一句坏话。
不过失了这个机会也无关紧要。
他今晚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借着陪聊的机会把暴君哄得昏昏欲睡,然后再用床头事先藏好的“作案工具”取了这个狗皇帝的性命。
陆长平略微斟酌了一下词句,开始回答暴君的后一个问题:
“自愿来北卫和亲自然是为了替皇兄分忧。但是除此之外,臣妾也有一份自己的私心。身在南楚之时,常听人说,陛下六亲不认残忍嗜杀,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暴君……”
写到这儿,陆长平有意瞥了倚在床头的暴君一眼。他就是想看看这回换成他骂人,面前的暴君本尊到底有何感想。
然而谢玄元似是早已被骂习惯了,他对陆长平绽开一个毫无温度的冰冷笑容,说道:“继续。”
陆长平没能成功气到暴君,只得略带遗憾地继续写下去:
“臣妾又何尝不知道北卫是敌国,陛下一怒可伏尸百万血流漂杵。可臣妾不明白的是,若陛下真的只是个是非不分的暴君,那北卫这些年早该遍地义军民不聊生,又如何能有实力威胁到南楚?”
陆长平所写到的这一点,正是他继位之后一直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他一直都把北卫新君谢玄元当成不可小觑的劲敌谨慎对待,身在南楚的那些时日也不忘派人混入北卫皇宫打探消息。
可是有关北卫、有关谢玄元的信息都十分有限,一切都像是笼罩了一层迷雾,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这些年来,他派出去的那些人,要么是被识破身份惨死异乡,要么便彻底没了音信……
陆长平自己何尝不知道男扮女装冒充胞妹去敌国和亲的风险?可是与风险相比,这摆在眼前的机会却也显得无比诱人。
身为南楚的国君,他不止想要杀了暴君,还想要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弄清楚北卫的情况。
这样就算终有一天南楚和北卫两国不得不开战,他南楚这方也可以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陆长平越写越兴奋,就连他那双清透的桃花眼也在烛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在他“啪”的一声放下笔之后,谢玄元终于看到了纸上的最后一句话:“臣妾一直都想亲眼看看北卫,也想亲眼看看陛下。”
这似乎只是一个简单的陈述句,远不及陆贵妃此前对他说的诸多花言巧语动听。
可是谢玄元今夜酒醉,情感明显比清醒之时细腻了许多。
在看到那句话之后,他的脑海中竟无端浮现出眼前的美人身在南楚之时打听着有关他的各种消息的场景。
这样的脑补竟然令暴君产生了一股被人暗恋已久的诡异错觉。错觉过后,便是随之而来的甜蜜感。
他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状态不对,有意将目光从光彩照人的陆美人身上移开,微微仰起头,看着悬在榻顶的轻纱幔帐轻声问道:
“现在你看到了。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此刻若要让陆长平说实话,那回答必定是不曾失望。
暴君此人虽然脾气差,嘴巴毒,翻脸比翻书还快,但是在处理政事的勤勉程度上丝毫不逊于陆长平这个明君。
说到底两人只是在治国理政的观念上大相径庭。
暴君风格更极端一些,一言不合就赶尽杀绝。而陆长平则是能靠商量解决的,就绝对不会动手……
陆长平收回思绪,在看向暴君的瞬间,突然起了逗暴君玩玩的心思。
他非但没摇头,反而点了点头。
谢玄元虽然躺在床榻上一副慵懒的模样,但仍是用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陆长平在点头。
他瞬间阴沉下脸,眼看着是要冲陆长平发作。但无奈现在酒劲儿还没过,头实在是疼得厉害。
谢玄元翻了个身,用指腹轻轻揉着抽痛的额头,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趁着暴君头痛的功夫,陆长平继续拍暴君的马屁:
“臣妾只是觉得传言也不可尽信。陛下这个旁人口中的暴君有些时候反倒很温柔。陛下既扣押了臣妾做人质,只需将人关好就够了,又何须像今天下午这般招来那么多太医为臣妾治嗓子?
臣妾初遇之时毕竟欺瞒了陛下,未跟陛下说出实情。原以为就算死不了,也要被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陛下到现在非但没有苛待,反倒对臣妾恩宠有加。”
谢玄元侧身看着纸上的解释,有些不自在地哼了一声道:
“你希望朕怎么苛待你?是下狱用刑,还是喂你吃几颗定期发作的毒药?对了,朕还自创了很多种刑罚。只要你想体验,朕都可以满足你。”
陆长平是真的有些害怕那些暴君随口就提出来一串的残酷手段。他拼命摇头,恨不得将自己刚才随意调戏暴君的话通通收回去。
谢玄元见他怕成那个样子,顿时放肆地笑了起来。只可惜得意忘形之际,他的头便跟着抽痛得更加厉害了。
他捂着额头,脸色冷淡地继续打击陆长平道:“劝你别想太多,朕只是要用你做个要挟南楚的筹码而已。若是你那个废物皇兄听说你变成了哑巴就不要你了,那朕岂不是亏大了?”
陆长平看着暴君那口是心非的别扭模样,也没想再跟对方理论下去。他最后在纸上写道:
“正是如此,但无论如何还是感激陛下的不杀之恩。”
写到这里,他顿了顿,而后转向正题:“天色不早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还是让臣妾伺候您快些安寝吧。”
暴君对最后这句话不置可否,只是揽着被子靠在床头,一副既不配合也不拒绝的大爷模样,等着看陆长平如何上前伺候。
陆长平咬咬牙替自己做好心理建设,而后绕到暴君身侧,开始解暴君的中衣。
谢玄元比看上去还要瘦,摸着有些硌人。相比之下,反倒是大婚那日不小心摸到的腰腹肌肉手感更好一些。
陆长平暗自庆幸,他不用搂着暴君这具硌人的身体睡上一夜。
待到除下中衣,暴君的身上便仅剩下一层白色的亵衣。
这下陆长平总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他一手趁着暴君不注意悄悄打开床头藏有凶器的暗格,一手心不在焉地拉扯着暴君的衣带。只待时机一到,就可以杀暴君一个措手不及。
可就在他把大部分心思都放在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出暗格中的匕首时,他的另一只手失了准头,不小心扯破了轻薄亵衣的衣领。
空旷的宫室中,裂帛之声十分清脆。
原本还在安静看戏的暴君在仅剩的蔽体衣物被撕了个口子之后,像被突然打了管鸡血一般猛地将陆长平推开,而后紧紧捂着被撕裂的领口。
单看他那又惊又怒的眼神,只怕说他是不愿被恶霸强占的贞洁烈夫也会有人相信。
陆长平被狠狠推了一下,后背撞在了半开的暗格上,疼痛钻心。
只听哗啦一声,暗格中的麻绳、金钗、匕首等撒了一地,甚至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还混入了几根陆长平先前没发现的红烛。
行刺计划毁于一旦,陆美人无力地瘫坐在那一堆散落的“凶器”中间,心跳几乎骤停。
难道是暴君早就察觉出了他的异样,有所防范?他今日要交代在这里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