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慕宁一直认为, 自己的薄情有迹可循。
毕竟她的身上,有一半淌着的是慕诚溢的血。
但其实相比慕诚溢,她更不喜欢承了孙惟情的性子。
孙惟情为了慕诚溢改变自己, 收起原本骄纵的性子,面对拮据的生活也毫无怨言。
她将慕诚溢视作了全部, 就连慕宁在她心中的位置,也不及慕诚溢来得重要,就更别说她自己了。
正是因为如此, 在得知幸福背后的真相后, 她才会放弃了活下去的勇气。
慕宁很少会有害怕的事。
但是她害怕成为第二个孙惟情。
让另一个人占据自己生命的全部,因为那人改变自我, 委屈自己。
她不想要这样的人生。
是以, 她习惯在与人相处时,和对方保持安全的距离, 一旦察觉到感情有脱离掌控的危险,她就会趁早脱身。
就如同她发现晏景对她的执念后, 她担心被他那过于猛烈的感情卷入其中, 所以借着随孙里岸离京的机会, 抛下了晏景。
万嘉一九年五月二十。
孙里岸在离京前,最后一次尝试携妻子至慕府吊唁孙惟情, 再度被慕家人赶走。
听到动静的慕宁赶到府外, 见到了孙里岸。
那是孙家出事后, 她第一次瞧见孙家人。
原本意气风发的舅舅,在不到不惑之年的年纪, 鬓边已添了许多白发,眉眼间也不复往日那般精神,显出好几分历尽沧桑的苍老感。
舅母与二位表哥也因为长久的担忧, 面上尽显疲惫。
因为慕诚溢的缘故,慕宁对血缘本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但是当孙里岸一边喊着“孩子”,一边将她抱入怀中后,她绷了近十天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了下来,竟红了眼眶。
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让泪水落下。
她了解自己,一旦在别人面前展露出来脆弱的那一面,她就再也披不上坚韧的盔甲,她会变回六岁以前的自己,再度渴望从旁人那里索求关爱和安慰。
可别人终归是不可靠的。
她将所有的情绪压抑下去,而后抬起头,用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哽咽的声音道:“舅舅,我想跟你们走。”
她想要离开京城。
孙惟情去世后的这三天内,孙里岸三番两次来慕家,其实不单单是为了吊唁妹妹,更重要的是,他想知道慕宁过得是否安好。
而慕宁的这句话,便说明了一切。
他毫不犹豫地就点着头道:“好,舅舅带你走。”
慕宁井没有立即离开,她还有东西要带走。
她与孙里岸约好,于酉时末在慕府后门相见。
回到慕府后,她当作无事发生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快速收拾了必须要带的一些随身物品,放进柜子深处。
之后,她回到灵堂,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慕诚溢虽然不喜欢孙惟情,但在她去世后的这几天,还是做足了表面功夫。
该置办的一样未缺,就是缺了人。
从开始到现在,慕诚溢只在有客人上门时,才会露一下面。
若是无人上门,灵堂内便只有慕宁和来往的仆从。
到了酉时三刻,便少有仆从经过,慕诚溢等人准备享用晚膳,更是不会到灵堂。
慕宁看准时机,就要带上孙惟情的灵位离开。
可她还没动作,未曾在这儿露面的郑氏母女突然出现。
慕宁看着不怀好意的二人,心生警惕,默默收回了要去拿灵位的手。
只有她们三人在场,郑氏便也不再伪装,她不屑道:“没了娘的小东西,以后恭恭敬敬唤我一声‘母亲’,我就在慕家给你留口饭吃,如何?”
她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令人作呕。
慕宁不予理睬,只盼着她们赶快离去。
慕文乐不爽她这无视她们的态度,但还是装作一副友好的模样,走上前去,亲昵地牵住她的手。
“妹妹以后无所依靠,何苦与自己为难呢?只是服个软的事,就能过上好日子,又何必……”
她话未说完,忽然拉着慕宁的手一松。
还没等慕宁反应过来,她便像被狂风吹折的残花一般,落到了地上。
慕宁凭感觉转过头去,就见慕诚溢快步走来。
经过慕宁时,他毫不留情地推了慕宁一把,还好慕宁及时向边上移了一步,她才没有摔倒在地。
慕诚溢扶起了慕文乐,心疼地吹了吹她擦伤的手心。
“父亲,女儿只是想替妹妹守灵,让妹妹去吃饭。”慕文乐说着,委屈巴巴地掉下了泪,“想来妹妹是误会了,我没关系的,父亲不要生气。”
在慕文乐“懂事”的安抚下,慕诚溢怒视慕宁,破口大骂:“狗东西!竟然伤害自己的姐姐,你个白眼狼!”
竟会从慕诚溢口中听到“白眼狼”这一词,一时间,慕宁竟不知该气该笑。
她不屑解释,她知晓,即便解释了也无用。
她看了一眼孙惟情的灵位,知道自己今日是没法带走它了。
这般想着,她无视其余三人,准备回房间去拿包袱。
和孙里岸约好的时辰快到了。
就在她即将离开灵堂之际,被忽略的慕诚溢恼羞成怒,指着慕宁的背影,厉声道:“今日你若不向你姐姐道歉就离开,你就不是我慕家之女!”
慕诚溢把这句话当作威胁之语,却不知,这是慕宁巴不得的事。
因此他没有想到,慕宁会毫无留恋地离开。
但即便如此,他也只把这当做慕宁一时的任性,他相信过不了多久,慕宁就会向他服软。
他如此想着,因被慕宁甩了脸而击垮的自尊心,总算拾回了一些。
就在这时,管家来报,说是昭妃带着七皇子来了。
慕诚溢赶紧让郑氏和慕文乐先暂时回避。
一是因为昭妃与孙惟情交好,定看不得姨娘及其子女在场。
而另一个原因,是郑氏与慕文乐还未正式在外人面前露过脸,他想要在正式的场合,以正房的身份介绍她们。
等二人回避后,他快步出去迎接昭妃。
虽然他不屑巴结女子,尤其这人还是孙惟情的手帕交,但昭妃不同。
昭妃是皇帝宠妃,身后又有俞家撑腰,他轻视不得。
是以,即便是面对昭妃的冷脸和轻视,他还是堆起了满脸假笑。
对着第一次相见的晏景,他也满是笑容和尊敬。
十四岁的少年清隽端雅,看不出来其生母不过是一无名的宫女,慕诚溢不禁感慨,果然生长的环境会影响一个人。
晏景随昭妃吊唁完孙惟情后,便提出要去找慕宁。
昭妃望着他,不由想起他这几天的失魂落魄。
晏景知晓孙惟情病逝,慕宁不会再随母进宫陪他后,三天未进食。
昭妃希望,慕宁能够开解他,便点头同意了。
慕诚溢听见他们的对话,就要安排人陪同晏景,但他还没开口吩咐,晏景就已没了踪影。
晏景问了仆从,很快找到了慕宁的房间。
他正要敲门,慕宁正好推开了房门出来。
自从郑氏入慕府以后,府中的仆从担心慕宁会吩咐他们做事,他们因为她仍是府中的小姐,不得不听从,但又害怕得罪新来的姨娘。
两厢为难下,他们便都对慕宁避之不及,久而久之,慕宁房门前除了她自己,就再也没有人经过。
因此慕宁没有想到,门口会站着一个人。
她受到了惊吓,门外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晏景看着背着包袱的慕宁,愣了片刻的神,才问道:“宁儿,你这是要去哪里?”
上次在宫中不欢而散后,二人已多月未见。
想起之前晏景展露出来的偏执,慕宁此时不知该如何同他相处,而且还是在这么一个情境下。
她握紧了肩上的包袱,视线落在自己的脚尖上,不怎么敢同他对视。
半晌后,她低声道:“阿景,我要走了。”
晏景看到慕宁背着的包袱时,就猜到了这个可能性,但真的从慕宁口中听到这个答案,他还是被惊得无法动弹。
宁儿要离开他了。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顷刻间,他身心都被绝望所充斥。
他颤着声音问道:“你要去哪里?”
慕宁从他的嗓音中寻到一丝沙哑,正欲抬头,便见自己的足尖前,多了一双黑色暗纹的靴子。
慕宁忽然失去了抬头的勇气。
她就这样继续盯着二人相对的足尖,不知为何,回答中带着些许心虚:“离开京城。”
预料中的答案。
晏景心中一紧,没有多想便道:“带我一起走。”
“什么?”慕宁讶然仰首,以为自己听岔了。
晏景目光烁烁地望着她,重复道:“宁儿,如果你要离开京城,那就带我一起走。无论你去哪儿都带上我,好不好?”
慕宁觉得晏景疯了。
这话哪儿是能随便说的。
她摇了摇头,保持冷静地回复:“阿景,你是皇子,都无法随便出宫,更别说离京了。”
“可以的。”晏景坚定道,“我和你一起走,再也不回来。”
慕宁见他神色坚毅,知晓他所言井非玩笑话。
她心中微动,但抿了抿唇后,还是狠心道:“你跟着我走,到时候我要背负诱拐皇子的罪名。而且,我已不想再和京城的人有瓜葛了。”
晏景闻言,慌了。
他无法相信,慕宁会觉得他是个累赘。
“宁儿,我不会拖累你的,我可以不做这皇子,也可以假死,方法有很多。宁儿,只要你别抛下我。”
他恳求着,想要抓住他生命中唯一的意义。
他伸出手,试图抱住慕宁。
然而才抬起手,心口上方忽然抵住了一尖锐的东西。
是慕宁随身携带着的匕首。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慕宁,就见她冷着脸,冷漠地道:“晏景,我不会带你走的。”
她不会接受晏景对她的感情,更不愿让晏景为了她,抛弃好不容易得来的优渥的生活。
她要亲手断掉他对她的执念。
晏景低头看了一眼匕首,随后抬起头,绝望道:“宁儿,如果你不愿带我走,那就这么刺下去吧。”
没有了慕宁,他的生活便没了期盼。
得到过再失去,这是最痛苦的事。
他原本生活在漫无目的的人生中,慕宁的出现,让他的生活有了意义。
如今要让他再回到那种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井这样度过余生,他还不如就死在慕宁的刀下。
至少这样,慕宁或许会记得他久远一点。
他毫无畏惧地望着慕宁,眼眸中甚至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兴奋感。
如果他得不到慕宁,那便让他永远活在她的心里吧。
想到这点,他的血液都似沸腾了起来,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
匕首猛地刺入了他的体内。
慕宁原只是想做做样子,以此吓退晏景,没有想过真的要伤害他,更没想过,晏景会主动向前。
她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但下一瞬,她便稳住了动作,以及方才略显慌乱的气息。
她故意沉下声音,让自己显得更无情一些:“晏景,我不会手下留情,你放弃吧。”
晏景一把握住了慕宁的手,带着她的手,又将匕首刺深入了几分。
晏景身着黑色的外衣,渗透的血未能显出痕迹,只有那反着光的匕首上,浸染着刺眼的红色。
仅仅是看着,便能感受到其中痛楚,可晏景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宁儿,我给你选择。带我走,或者把我永远留在这儿。”
慕宁木然地对上晏景布满红丝的双眼,觉得自己即将被他的执念吞噬殆尽。
她终于绷不住了。
她拔出匕首,带出的血滴落在地上,似点染了朵朵红梅。
匕首没入晏景体内大半,此时匕首上满是鲜血。
晏景原本红润的双唇,渐渐失去了血色。
他却像感知不到疼痛,只固执地看着慕宁,盼望着从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然而慕宁只是把他推倒在地。
她用尽自己所剩无几的冷静,淡淡道:“晏景,选择是我给的,而不是你。”
晏景的伤口还在往外冒血。
他支撑着要起来,慕宁却已趁他倒地之际,擦过他迈出了门。
晏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挽留住慕宁,却只拂过了她的裙角。
霎时,铺天盖地的恐慌弥漫他的全身。
他红着眼朝慕宁的背影喊道:“慕宁!如果你真这么走了,我会恨你的。”
许是觉得态度不够狠,他又咬牙补充了一句:“我一定会恨你的!”
慕宁闻言,身形一顿。
晏景见状,眼底又攀上一丝希望,“宁儿……”
慕宁转过身,在他说完话前,从包袱中摸索出一瓶外伤药,丢到了他身上。
“阿景,恨我吧。”
如果恨她能够让他放下那份异样的情感,能让他好好活下去,她宁愿让他恨她。
比起恨,她更不能接受的是他那浓烈的情感。
她害怕自己会深陷其中,会受其影响,甚至逐渐像孙惟情那样失去自我。
所以,她选择了逃避。
三年前如此。
三年后亦是如此。
只是和三年前逃离京城的举动不同,三年后,她选择在心底竖了一道墙。
正如晏景所说的那样。
她控制着自己的心意,不投入过分的喜欢,给自己随时可撤退的余地。
她不会付出完全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