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慕宁知晓晏景对她的执念, 是在她离京前,最后一次进宫的那日。
万嘉十八年三月,季将军被斩首, 孙里岸被罢黜,簪缨世族季家和孙家一朝没落。
孙惟情自此一病不起, 自然也不再进宫。
时隔七个月后,昭妃向圣上请旨,派人请慕宁进宫一趟。
孙惟情缠绵病榻, 慕宁便独自前往。
昭妃与季、孙两家皆有深厚情谊, 两家出事,她也免不得心生郁结。
因此慕宁于进宫前, 就已想好了安慰的话语。
但在见到昭妃的那一刻, 事先打好的腹稿,却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昭妃那精致的妆容, 都掩藏不住她眉间的郁愁和疲惫,比起孙惟情的病容, 竟是强不了几分。
慕宁问安时, 昭妃强打起了些精神, 但说不到几句话,她似乎就没了精力。
她倦怠地道:“宁儿去看看景儿吧, 他……现在状况不太好。”
慕宁不能理解。
但见昭妃如此状态, 也不好多问, 便乖乖跟在文欣身后,离开启常宫, 去往晏景的住处。
北淮皇子满九岁后,需迁出负责抚养的妃嫔宫殿,移居东西五所。
晏景也不例外。
在过完九岁生辰后, 他就搬入了西五所。
每回慕宁进宫,他都会前往启常宫,所以慕宁到昭妃处时定能见着他,无一例外。
可是这一次,却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看来,他的状况真的不太好。
晏景算是慕宁唯一的朋友,路上,她怀着关心问文欣:“文欣姑姑,七殿下怎么了?”
“奴婢也不知晓。”文欣喟叹道,“这大半年来,殿下越发不爱说话。除了必要场合,他总将自己关在房中。即便是娘娘来,他也常常避而不见,偶有几次开了门,他的面色也都十分苍白。娘娘想要请太医,可殿下怎么都不让,只说……”
文欣说到此处,有些迟疑。
慕宁追问道:“七殿下说了什么?”
文欣看了她一眼,犹豫片刻后,才道:“殿下只说,想要见慕小姐。”
慕宁恍然,“所以昭妃娘娘急着让我进宫,是为了七殿下吗?”
文欣点头道:“娘娘深知,慕夫人和慕小姐这段日子都很艰难,原本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让慕小姐进宫,但殿下那儿又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西五所。
伺候晏景的宫人见到文欣与慕宁,按礼招呼后,便继续各做各的活计,完全没有要去通传晏景的意思。
晏景吩咐过,无论谁来都不要打搅他。
他们不敢违抗晏景的命令。
文欣对此已然习惯,她直接引着慕宁进到了晏景寝殿门口。
她敲响了门,唤道:“殿下。”
房中寂静无声,像是没有人在。
文欣又敲了两下,“殿下,慕小姐来了。”
三人等了片刻,依然没动静。
就在她们打算放弃时,忽听得晏景略沙哑的声音:“让宁儿进来。”
文欣松了口气,替慕宁打开了房门。
“殿下这边就劳慕小姐费心了。娘娘那儿还需要奴婢,奴婢一个时辰后来接慕小姐。”
慕宁颔首道:“好,麻烦姑姑了。”
文欣离开后,慕宁踏入房间。
今日阳光盛好,洒进房内一片澄黄,但不知为何,慕宁却觉得晏景的房间森寒渗人。
她莫名地紧张起来,小声喊道:“阿景?”
晏景的声音自屋内最内处传来,“宁儿,把门关上。”
慕宁不疑有他,去把门关上。
阖上门后转身,却见晏景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
她吓了一跳,“阿景,你怎么都不出……”
话说至一半,她注意到晏景只着了一身中衣。
他的脸色苍白,薄唇上没有一丝血色,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慕宁担忧道:“阿景,你怎么了?”
晏景一言不发地走向慕宁。
在慕宁跟前站定后,他解开自己的上衣。
慕宁十岁那一年,昭妃便不再让她和晏景同塌午休,也是那时候起,她知晓了男女有别。
她知道,虽然他们还小,但在这种时候,她也应该回避开的。
但晏景的神情太过古怪。
他好似求救一般看着她,这让她不忍心挪开眼,也放心不下。
中衣落地,晏景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
慕宁当即就明白了,晏景究竟想让她看什么。
在晏景的心口上方,有几道横竖不一的伤疤,或长或短,看起来皆是被利器刺伤的。
其中有一道结痂不久,另一道,鲜血才凝住。
慕宁没忍住,惊呼出声:“阿景,你这是怎么了?是谁伤了你?”
晏景不答话。
他安静地牵起慕宁的手,带着它抚过那些伤疤。
像是在触摸名师画作一般,缓慢而又细致。
他的眉间微微皱着,可是嘴角却一如往常地扬起好看的笑容。
他望着慕宁,似哭似笑:“宁儿,我不会痛,怎么办?”
慕宁没能立刻理解他话中的真意。
她纵容着晏景的举动,当觉得手有些酸了后,她回道:“这多好啊。”
她是真的觉得很好。
如果感觉不到痛,她也就不用在慕诚溢打骂她的时候,拼尽全力去忍着不哭。
可是晏景并不这么认为。
他问道:“可这都不痛的话,我要怎么做才能盖过心中的痛呢?”
慕宁怔愣了半晌,才真正明白了晏景的意思。
她不敢相信心中的猜测,带着些许不确定地问道:“这些伤,是你自己弄的?”
晏景不置可否。
他继续带着慕宁,去挑弄那一条条印记。
只是这一回,慕宁的手指每抚过一个伤痕,他就会停顿一下。
“从前昭妃还没收养我的时候,冬日严寒,我没有厚被子,险些冻死在冷宫中。听说在冬日闭上眼后,就不会再醒来,所以为了保持清醒,便有了第一条伤疤。”
“六岁的时候,有个皇子厌恶我,有一天找了机会欺侮打骂我。他有宫人做帮手,我敌不过,我就往这儿捅了一刀。那皇子外强中干,看我流血以为我要死了,怕得逃跑,还摔了一跤,当真是无趣极了。”
“宁儿一别就是数月。我想宁儿想得紧,却见不着宁儿,心中难受极了。后来我看书上说,想摆脱一种苦痛,可用另一种痛来分散注意。之前受伤,我分明都是会痛的,但不知为何,最近那些疼痛于我而言与虫咬无异,无法抹去心中苦痛分毫。”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握紧了慕宁的手,“宁儿,你说我要怎么做,才能减轻心中的痛苦呢?”
慕宁从未见过晏景如此痴态,也没想过,他们的友情在晏景心中,会扭曲成这样。
她慌了。
她努力地张开嘴,迫使自己说话:“阿景,你这样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晏景满心不解,“宁儿放心,我永远都不会伤害宁儿的。”
慕宁再说不出话来。
即使在面对慕诚溢时,她都从未露过怯,但此时面对这样的晏景,她是真的有些害怕。
晏景看出她的不对劲。
他拾起衣服穿上,挡上了那些让慕宁畏惧的疤痕。
随后他柔缓了声音,似是商量,又像是诱骗地说道:“宁儿不喜欢,我以后就不这样做了。只要宁儿以后都会陪着我,宁儿喜欢我如何,我就如何,好不好?”
慕宁知道,自己这一妥协答应,等待她的将是万劫不复。
她没有作答,而是推开晏景跑了。
晏景方才的言语神态,都给了她不小的冲击。
等跑出晏景住所时,她的双腿都在打着颤,险些就要倒下。
幸而这时,旁边伸出一双手,勉强算是扶住了她。
那是个看起来和她一般大的漂亮姑娘。
那姑娘扶着她站直后,拿出一块锦帕,拭过她的眼尾,“你没事吧?”
慕宁这才发现,她哭了。
她已记不得上一回落泪是什么时候了,她还以为自己以后都不会再哭,没想到今日竟会控制不住情绪。
那姑娘见她不说话,指着锦帕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慕宁向锦帕上看去,就见帕上一角绣着一只异兽。
慕宁辨认了半晌,盲猜道:“赤色的乌鸦?”
“……是朱雀。”
慕宁下意识地道歉:“对不起。”
姑娘挥了挥手,表示并不放在心上。
“我第一次绣这玩意儿的时候,可比这更丑,被晏云那厮不知笑话了多少回,我每次都气急了。可现在至少能看出来是鸟了,而且如今我无论怎么被人笑话,我都不会再动怒。”
姑娘说着顿了顿,无比认真地看向慕宁:“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慕宁不自信地道:“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只要努力,就能度过难关?”
姑娘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不如意事常八九,习惯习惯就好了。比如我,被笑话得多了,也就任由他去。”
慕宁:“……”
姑娘见她一脸无语,反倒灿烂地笑了笑,“你现在冷静下来了吧?”
慕宁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安慰她。
而且,她也真的冷静下来了。
在谢别这好心的姑娘后,慕宁认真反思了一下,自己方才为何会那般惊慌失措。
这段时日以来,她身边发生了太多事,她也失去了许多东西。
她原本以为,至少友谊不会改变。
但原来,这也只是她的奢望。
而她打心底害怕的,不是晏景与常人不同的那一面,而是失去和晏景之间平衡的关系后,她可能会因此失控。
她害怕的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