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方刺史深知为官不易。
他是先帝在时,为数不多凭能力苟住官位的。
上有大都督徇私枉法,下有属下常年作妖。
这好不容易等来了檀王接手安远都督府,薛长史又立马闹出了件大事来。
今日他在檀王的命令下,开展对栖州官员的清查。
本打算通宵达旦先理清清查流程,结果又遇上了檀王被刺杀之事。
这接连的事件,让他原本就不强壮的身躯,不过一日就又瘦弱了许多。
他拖着虚浮的步伐,匆匆将晏景几人迎入了署衙。
看着那十几个黑衣人,他顿时觉得头大。
这事怕是相当棘手。
而当从晏景口中听到“雪恨会”这三字后,他觉得此事已不是棘手可以概括的了。
雪恨会是近年新起的帮会。
顾名思义,旨在报仇雪恨,而目标则是北淮皇室。
加入此帮会者,大多是受了先帝坑害的无辜之人。
他们团结一心,同仇敌忾,只为除掉晏氏皇室,一雪妻离子散,人生尽毁的仇恨。
说起来,孙家也是因先帝昏聩,才从官宦之家,变成了卖布的商贩。
因此,慕宁和孙家兄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雪恨会。
但他们却并不赞同雪恨会的做法。
孙蔚之问晏景:“殿下是如何确定他们就是雪恨会的?”
晏景使了个眼色。
沉连立即走至一被五花大绑,还被堵住了嘴的俘虏身旁。
他拿剑割开那俘虏的袖口,大大的“雪恨”烙印暴露在众人面前。
慕宁头一回见到这种帮会。
也不知是只这一家帮会如此,还是所有帮会都这般,不仅将身份烙了印,还烙在那么明显的地方。
当真是光明正大。
方刺史确定这些人是雪恨会无误了后,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下官对雪恨会知之甚少,殿下可有些了解?若殿下有线索,还请殿下指点一二,下官定全力剿灭雪恨会。”
“先帝做下的错事不止一两桩,受其害的人也不止一二百,范围太广,难以溯源。”
晏景的表达极为客观,仿若说得不是他的父皇一般。
他说得随意,方刺史却又是满头的汗。
这话该让他如何接?
附和,那便是对先皇不敬。
恭维,他又实在说不出口。
这官场话术,实在太难掌握!
幸而晏景没想等他的回答,“雪恨会的事我自会禀报皇上,这件事就不劳刺史了。”
方刺史难掩笑意,“是,殿下。”
被抓的雪恨会俘虏,一个比一个有气节,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交待出余党的下落。
为了尽早与皇帝禀告此事,晏景提前了归程。
离开前,晏景让方刺史排查栖州人员,同时留下部分暗卫暗中保护孙家。
此外,他还包了孙家一整年的布料。
从性命到金钱,全都为孙家安排得明白妥当。
他打消了慕宁所有可能存在的顾虑,让她没有借口拖延日子,最终不得不随他一同回京。
回京走的水路。
这是惜兰第一次见到楼船。
在对其壮观感到惊叹之余,还满是好奇兴奋。
但这一份激动,没能缓解她的晕船。
才启航不到半个时辰,她便吐得七荤八素。
慕宁见她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想了想,决定去问问有没有梅子,或是能缓解晕船症状的药。
当她下楼时,正巧遇上了站在拐角处,一脸苦闷的沉连。
慕宁深知不要多管闲事的道理。
她轻手轻脚地从沉连身后经过,可惜那微弱似无的脚步声,仍是没能躲过沉连的耳朵。
沉连一察觉到动静,箭一般蹿到慕宁跟前。
没等慕宁反应过来,他“扑通”一声直接跪下。
慕宁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
沉连亦跪着向前挪了两下。
慕宁见他如此,便知摊上麻烦事了。
二人无声的进退,以沉连先绷不住告终。
他巴巴地仰视着慕宁,哭丧着脸呼喊:“慕小姐啊!”
这一声,险些把慕宁喊到地下去见阎王。
更惊悚的是,沉连堂堂一暗卫首领,竟硬生生挤出两滴泪来。
慕宁被吓得不轻。
她稳住心神,犹豫问道:“沉大人这是被扣了月俸?”
沉连苦凄凄道:“属下可能以后都没有月俸了。”
慕宁从不知道,皇室这般有钱,原来也会剥削属下。
若真是如此,倒也不怪沉连哀嚎成这般样子。
她以过来人的身份安慰道:“日子会越过越好的。沉大人这一身本事,最不济还能兼做卖艺,以沉大人的嗓门,一定能招揽不少客人。”
说完,她见沉连面色几变,看起来是她的话生了效。
如果无用,她也憋不出更多安慰的话来了。
这般,她便打算功成身退。
可还没走出一步,沉连就又嗷了一嗓子。
“恳请慕小姐救属下一命!”
经历过方才的惊吓,这一回,慕宁淡定许多。
她诚恳回道:“实不相瞒,我赚的这点儿银子,还要养一大家子人,可能养不起沉大人。”
“慕小姐误会了!”沉连立即道,“属下是想拜托慕小姐,代替属下给殿下上药。”
慕宁不解,这上药和月俸有何关系。
沉连解释道:“殿下的伤伤及筋骨,这几天本应好好休养,不宜多动。可殿下为了早日回京,一直未歇。殿下又不喜旁人触碰,除了那日同意属下紧急疗伤,便不再让属下上药。他自己又不重视,若继续置之不理,属下怕伤势会加重。”
如果晏景真出什么事,无论是沉连还是那些暗卫,都难辞其咎,说不准要以死谢罪。
命都可能会没,月俸自然也就没了。
慕宁总算理清了沉连方才的话。
望着沉连祈求的眼神,她略显无奈,“殿下不愿旁人触碰,自然也不会让我上药。”
“会的!”沉连无比肯定。
在察觉到慕宁疑惑的眼神后,他又补充道:“属下曾听昭太妃娘娘说过,殿下唯独不介意慕小姐,若是慕小姐,殿下定是愿意的。”
沉连说得不错。
幼时的晏景便不喜欢旁人触碰了,即便是洗澡,也会屏退了下人,不让人伺候。
只有慕宁是例外。
但那毕竟是他们闹不愉快之前的事了。
现在的晏景,怕是最不想让她碰,可能这几天的平和,也都是在孙家人面前做出的假象。
她本能地想要拒绝。
沉连却在她开口前,开始唉声叹气:“殿下原本可以更轻巧地躲箭,只受一个皮外伤的。”
慕宁:“……我知道了,我试试。”
于是一炷香后,替惜兰寻完药的慕宁,来到了晏景房门口。
她是真的不想和晏景多接触。
但晏景也算是为了她才伤了手臂,她不能一直欠着他这份情。
她深呼吸后,敲响了门。
门内毫无动静。
她又试着敲了两下,可仍是无人应门。
等了半晌后,她放弃了,转身便欲离去。
偏偏这时,身后传来了木门开阖的“吱呀”声。
她回过头去,就见晏景站在门口,“你还真是容易放弃。”
慕宁没否认,“我以为殿下不在。”
晏景凝视了她片刻,忽然轻笑出声,惹得她有些莫名其妙。
他轻启薄唇,声色轻柔:“我还以为,你不会再主动找我了。”
慕宁默了默。
随后她抬了抬手中的托盘,垂首表明来意:“沉大人说,殿下一直没有上药,如果殿下不嫌弃,可否让我帮殿下上药?”
此言过后,她等了许久都没等来回答。
她终是忍不住抬了头,一眼便望进了晏景的眸中。
像是涵盖了各种她未知的情绪,浓烈厚重得让人窒息,偏偏瞳中还映照出她的身影,望过去,她仿若被困在了其中一般。
心几不可察地一慌。
她匆忙避开视线,“若殿下嫌弃,那我还是请沉大人来为殿下上药。”
说罢,她便欲离开。
身前那人看出了她的意图,敛去眼中情绪,漫声道:“进来吧。”
慕宁才抬起的脚尖一僵,默默地调转了方向。
她不由感叹这变脸之迅速,这男子的心思还真是难琢磨。
晏景在桌边落了座。
他很自觉地撩起了袖子,露出了于男子而言略显白皙的上臂。
因一直没有处理,且他沐浴时也未曾注意不沾水,伤口已溃烂红肿。
慕宁心尖儿一颤。
她瞧着都疼,都这样了,亏得晏景还能这般若无其事。
她取下随身带着的匕首,看了眼神色如常的晏景,“还请殿下忍着点儿。”
晏景回以一笑,“好。”
慕宁按照沉连所教的,处理掉溃烂部分,又依照顺序一一上药。
看似简单的步骤,却耗费了她小半个时辰。
待一切完成后,她如释重负。
应当是没出什么差错。
“这几日还请殿下注意,不要动用右臂,以免加重伤势。”
她一边说着,一边收起药,最后,她拿出帕子欲将匕首擦干净。
匕首却突然离了手,落到了晏景手中。
他左手把玩着匕首,玩得慕宁汗毛竖起了几根。
正思考着他是不是要秋后算账,为了三年前的那件事找她麻烦。
这时却听得他问道:“你换匕首了?”
慕宁老实道:“原先那把在对付雪恨会的时候丢了。”
而且,是晏景弄丢的。
晏景毫无自觉。
他起身缓步走至慕宁身后,左手抚上她的左臂。
慕宁下意识地要旋身躲开,可晏景锢地她离不开身。
她难得皱了眉头,“殿下?”
“这把配不上你。”
晏景自顾自地说着,隔着衣料,解开了慕宁束在臂上,用来装匕首的皮套。
随着皮套落地的声响,晏景将一物放入慕宁的手中。
他牵着她的手,用那手中的物什往前轻轻一划,上等的茶壶瞬间碎成两半。
茶水沿着桌面向外浸润,一滴一滴,落到了慕宁脚尖前。
晏景凑在她的耳畔,悠悠道:“这把才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