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九月初,梁国雍都。
北地秋风乍起,呼呼刮了一夜,昨日还是着单衣薄襦的天气,今日出门就得离不得袍子了。
皇城玉檀宫内,气氛低迷。侍女们个个大气不敢出,埋头整理妆笼,为换季做准备。
满头银发的李嬷嬷一脸烦闷,骂了声,“这北地的鬼天气!”
一众侍女们听得明白,李嬷嬷恼的不是这骤变的天气,而是借着这个由头舒一舒心头的焦躁和郁结。
也怨不得嬷嬷恼,实在是她们太倒霉了些。
中原五霸之中,他们晋国和梁国相邻,近年来纷争不断,但是两国都不想轻易开战,让旁的国家得利,于是他们的主子汴城公主便被晋王派来和亲。
这本是美事一桩。
作为晋王众多子女中毫不起眼的一位,汴城公主能被委派和亲重任,本就是高嫁。
况且两国国力相当,梁王必会对她另眼相待。
届时,凭她晋王之女的身份和美貌,在梁国站稳脚跟必不是难事。
然而,就在他们抵达雍都的前一天,梁王突然坠马昏迷了。也就是说,公主和梁王至今还没有过礼。
梁王昏迷了五日还没有醒来,很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梁王一死,梁国必起内乱。可怜汴城公主无名无份,到时候一定处境堪忧。
如此境地,李嬷嬷如何能不焦躁郁结。
入夜,玉檀宫寝殿内。
汴城公主脸上不仅没有半点愁容,反而透出几许娇羞和期待。
她默默算了算时辰,命令外头候夜的侍女都退下,然后蹑手蹑脚关上门窗。
接着她走到床边,扒拉开层层叠叠的褥子,背后露出了个早就打包好的行囊。
这一次的私奔,她蓄谋已久。
她也曾想过好好当她的和亲公主,侍奉君王,可是迎亲队伍中的惊鸿一瞥,却让她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叫玉郎,是梁国迎亲的侍卫。玉郎不似北地男子的粗鲁莽撞,反而有不弱于南国君子的儒雅风流,而最让她心动的,还是他的妥帖和细腻。
那些她羞于开口的小女儿心思,他总能先一步猜到,再用温和的言语,熨平她心里每一寸柔软。
但真正让她下定决心私奔的,是梁王重伤的消息。
作为和亲公主,她早已不是晋国人了,但是还没过礼,自然也算不得梁国人,如此夹在中间,一旦两国交战,不论谁输谁赢,她这一生都不会再好过了。
她甚至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一旦战事开始,凶残的梁国人说不定先拿她开刀祭旗。
就在她六神无主之时,她的玉郎挺身而出。他说愿意抛开名利职责,带她远走天涯。
想到这里,她一颗心滚烫起来。
突然,窗外传来了李嬷嬷的声音,“公主,今日让老奴为你值夜可好”。
听见李嬷嬷带着关切的声音,她面色一黯,忍住心中酸涩回道:
“不必了,嬷嬷歇息吧。我近日总是惊梦,想来是巡夜的侍卫煞气太冲之故,今夜让他们卸下兵甲,不必巡夜,也不得靠近寝殿。”
李嬷嬷听着这有些无理的命令,有心相劝,但想到近来发生的一切,终究还是沉默着退下了。
伴着远去的脚步声,一滴泪水划过公主的面庞。
自己这一走,李嬷嬷等人恐怕再无生路,可是她又能如何,在这样的局势中,哪怕她是个公主,也一样命如蝼蚁。
对不住了,李嬷嬷。
她必须和玉郎一起逃出去,她管不了别人了。
这时,窗扉处终于传来了三声轻叩,是玉郎来了!
一时间,她立马将李嬷嬷一干人等的安危抛诸脑后了。
“吱呀”一声,窗户开了道小口,一张清秀俊美的脸露了出来。
那张俊脸上,细眉薄唇,透着三分清冷,可被圆圆的杏眼一中和,又显得无辜纯良。
明明是男生女相,偏偏流露出一股正派飒爽。
那薄唇轻启,吐出一声低沉微哑的“公主”。
公主喜笑颜开,轻呼一声“玉郎”,便快步跑了过去。
一只白净修长的手从窗外伸了进来,公主搭着那只手,翻过了窗户。二人一同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
雍都城北,某处密林中。
有公主提前撤下了守卫,二人轻易地便出了公主府,逃到了雍都外。
公主扬起头,带着满腔的信任和依赖问道:“玉郎,咱们现在该往哪儿走?”
“公主别急,玉郎还需要一样东西。”说着,那张俊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
“什么东西?”
“您的性命。”
那张薄唇用最冷静的语调,说出了最恶毒的句子。
话音刚落,玉郎的手臂蓦而暴起,一下就掐住了公主的脖子。一瞬间,公主惊恐地发现,除了从喉中挤出的嗬嗬声外,她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很快,晕眩袭来,她在绝望中拼命地拉扯那条的铁臂,可铁臂卡得死紧,任她如何拍打,也纹丝不动。
公主被掐得双眼爆突,一颗颗泪珠滚落,视线也一点点变得模糊。
为什么?为什么!
看着玉郎冰冷无情的双眼,不甘、疑问和痛苦吞噬着她最后的思绪。在生命的终点,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抚向眼前那张冷漠的俊脸。
“啪”,手还没有碰到那张脸,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纤长的玉指张开,已经死透的公主如牲畜般被丢在了地上。
“别怨我,公主。要怨就怨你自己的愚蠢与无知。”玉郎的声线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没有丝毫地起伏,仿佛死的只是一条阿猫阿狗。
说罢,那身影毫无眷恋地转身离去,信步走到了不远的溪边,然后蹲下身子,开始卸下妆容。
流水洗去铅华,清澈的溪水里渐渐映出了一张俏丽的面庞。
一样的细眉薄唇,一样弯弯的眼角,安在男子脸上是俊美风流,安在女子脸上却是娇俏妩媚。
可怜汴城公主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一心痴恋的玉郎,竟然是个女子。
换回女装的林卯月,对着溪水里的自己轻扬嘴角。这次的任务顺利得令人意外,这汴城公主怎么就这么好骗呢?她嗤笑一声,将这一切抛诸脑后。
忽然,卯月的耳边传来了窸窣的声响。
她目光一凝,一边继续撩动着溪水,一边绷紧心弦侧耳倾听。
“嗒、嗒、嗒”,这声音不断向她靠近。
嗯?这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埋伏,她面露疑惑,转身向后看去。
原来是一只白兔被兽夹夹伤了腿,正一瘸一拐地向溪边蹦跳着。
“呀”,卯月冷若冰霜的表情第一次有了松动。
她走上前去,轻柔地抱起了那只白兔。
“兔儿,你真可怜”,她边说着,边小心翼翼地为白兔处理起了伤口。
为白兔扎完伤口后,她含笑目送白兔离开。随着白兔消失在密林里,她也收起微笑,面上重新恢复了冰冷。
瞥了眼已经死透的汴城公主后,她转身朝着进入雍都的官道大步行去。
逆雍都方向西望去,数百里外,官道上烟尘滚滚,在河西治理水患的大王子,和在韩国为质的二王子正日夜兼程,朝雍都赶来。
只等各方人马齐聚,汴城公主之死便会在雍都掀起一场新的风暴。
天边传来惊雷阵阵,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雍都皇城以东,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玉带河,河流清澈蜿蜒,四周遍植花木,硬是在干冷贫瘠的北地,打造出了一片南国风光。
这样一片福地,自然留给梁国的皇亲国戚。而在一片煊赫的府邸中,最为宏伟的便是懿康公主府。
它的主人是梁国如今唯一的公主——懿康公主朱竞紫。
梁王不似晋王子女成群,他子嗣最丰之时不过五子二女,最终活下来的只得三子一女。其中懿康公主和三王子乃是先王后所出,大王子和二王子分别为端夫人和禧夫人所出。
在这四个孩子中,梁王最为疼爱的便是懿康公主。这一点梁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此刻,懿康公主府上,梁王最疼爱的女儿正和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对峙着。
“阿姐,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父王的尸体已经要烂了!”
“再等几日,只有父王秘不发丧,才能引得大哥和二哥进城。”不同于三王子的愤怒,朱竞紫一片风轻云淡,她不紧不慢地咽下茶水,缓缓的说出自己的决定。
三王子听到这里,知道嫡姐夺位的心意已决。他苦笑一声,“阿姐,我武不及大哥,文不及二哥,我只是个胸无大志的闲散王子。什么王位,我根本志不在此。”
“你以为你有的选吗?如果大哥或二哥登上王位,我们就是死路一条。”她眉心一挑,为她弟弟的幼稚感到愤怒。
“不会的,大哥二哥不会杀了我们的,我可以求他们。”
听到这里,她一阵血涌天灵,高喊到:“然后呢!摇尾乞怜着活下去,还要日日夜夜担心他们会不会改变主意?如今已是骑虎之势,这王位你争也得争,不争也得争!”
她稳住气息顿了顿,一双美目狠狠盯着三王子,“你记着,我既能扶你上王座,自然也能让你坐得安稳,现在你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收起你的懦弱!”
“阿姐,母亲让我们一定不可抛下彼此”,想到先王后弥留之际的嘱托,三王子忍不住哽咽起来,“为了母亲的这句话,这次我听你的。可是阿姐,我会恨你的。”
我更会恨死我自己。
三王子清楚地知道,大哥二哥的冤魂会在接下来的每一个日夜里,折磨着他,至死方休。
“恨吧,我不在乎。”她背过身去,轻声喃喃。
这场争论,最终以三王子的仓皇离场而告终。
说服了弟弟,懿康公主并没有放松下来,她还在等一个消息,一个决定她成败的消息。
这时,门外传来叩门声,她压抑着紧张的情绪,问道:“怎么样?”
门外,卯月恭敬地回禀到:“回母亲,都办妥了。”
懿康公主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