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终托
这孩子的病,全是阿布用不惜代价的各种药物、各类方法,给生生延续下来的。
自从开始跟着胡粲一学数学,精神和身体,竟然堪堪稳住了!
可是,现在再也不能等了!
阿布,却不想错过守在这一世亲弟弟身边最重要的时刻!
想到此,他又不由得想,如果按照粟末地现在的医疗水平,这胃部切除手术能不能做?
……
想远了!
即使能,也来不了哦!
书房里,窦彦似乎知道了什么。
他面色平静,示意几个儿子先出去。
然后书房里,只剩下杨子灿、窦彦,以及留在窦彦身后扶着他的老婆黄氏。
“不用担心,没什么,吃点药就好……”
阿布尽量用平稳的口气跟窦彦安慰道,但话语被窦彦打断了。
“子布,我的病……我自己知道……估计,估计也是到时候了……见老父母去的时候了……”
窦彦睁着一双疲惫而无神的眼睛,缓慢地说道。
“老爷……”
黄氏呜咽着说道。
“夫人,不要难过,想我一生,对家对国,已无……憾矣!“
“就是苦了你了……我跟你的话已经说的多了……就不在这儿再啰嗦了……”
窦彦,喘息了半天。
黄氏流着泪水,帮他揉着胸脯让他顺气。
“人固有一死兮,处死之为难。子布啊,我是担心啊……”
窦彦说着,用枯瘦的手,抓住杨子灿的手,颤巍巍地说道。
“彦兄,你有什么需要让我做的,尽管说,嫂夫人作证,我一定替你做到!”
阿布知道,窦彦既然用屈原的这句话来开头,肯定是要向自己交代什么难言的后事。
“好,子布啊,不枉你我两家深交一场……咳,咳……我这病,说来也是与此事有关的……咳,咳……”
窦彦咳嗽了半天,吐了好多带血的东西,这又让黄氏忙乎了半天。
阿布见过多少尸山血海、生死场,自然是不嫌弃的。
“哦,难道这有什么不可言之事?”
阿布好奇地问道。
“嗯,实不相瞒……我是担心忧虑啊!”
“两年前,我就开始彻夜难眠……却,却……又不知……如何去破解之。”
“那巢元方……说的清楚,此病……乃忧思……过甚、情志郁结……睡眠不足……所至。”
“现在看见你……我知自己大限将至……我就将此事说与你知……至于你如何处理,你自己斟酌之。”
“不过啊,子灿……当今天下纷纷……乱象丛生……你自己也得小心为是!”
窦彦的话,有点啰嗦,但全是肺腑之词,阿布听得很是认真。
“多谢彦兄提醒,小弟知道当今时局,一定会谨慎从事。”
“不过你说的事是……?”
“你知道,我为何不愿让我儿孙……多去找他姑父?”
窦彦看着阿布,幽幽地问道。
“你是说唐国公?”
阿布不由惊讶地问道。
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了心头,看来这里面有大事情。
“是啊,咳……咳……”
“做为亲妹妹的……哥哥,我本可以……装做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我这妹夫……实在是个……不安分的。”
“成日里……到处结党,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是……子布,你是兼着白鹭寺的……差,你说……你们……不知道?”
“我担心……我窦家搅合深固,到头来……不是满门……遭祸,就是……背负万世骂名……可想我父祖……兢兢业业……何苦来哉?”
“难道……闹到……我等身后,连个血食……都不得,连个……上香火的人……都不得……”
说着,窦彦闭上了双眼。
一行浊泪,汩汩而下。
“老爷,呜……”
黄氏替窦彦擦着眼泪,自己也哭了。
显然,这两口子私下里,已经为与唐国公之间的事,商量思忖过不知不少回。
阿布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原委。
老窦家,有一个算一个,都已经开始被唐国公李渊,用各种办法绑上了战车。
这事儿最早的根源,正是李渊任弘化郡太守兼知关右诸军事职位期间,发生的。
那时候,广皇帝其实早就已经注意上了李渊。
李渊在弘化郡,开始广交天下豪杰、收留门客异士,行事周密,自是以为做得天衣无缝。
他老婆娘家的窦氏家族,做为陇右扶风郡的一等豪门望族势力,当然是李渊必须拉拢捆绑的对象!
窦彦,也逃不出李渊的手掌心!
不曾想,正当李渊偷偷摸摸地干得正欢的时候,广皇帝一道诏令,就将李渊在弘化郡的苦心经营,全部打得灰飞烟灭!
他们一家老小,被紧急调往太原任职,协调抵御突厥和剿匪事宜。
而他好不容易收揽的门下豪杰,悉数调的调、贬的贬、充军的充军,如星而散!
也因此,才有了阿布在李渊上任途中,于汾州城外接管十万俘兵、并引导高级间谍武士護入他法眼……一幕幕。
也就在那一回的途中,他年幼的爱子——李玄霸,为救他而挡箭身亡!
也从那一刻起,这唐国公便和自己的二儿子——李二之间,有了嫌隙。
护弟不力,不听指挥,自以为是!
……
在窦彦断断续续的叙述中,阿布开始一边心惊、一边吐槽。
“这事儿,能不能不告诉我啊?”
“知道是一回事,被人告知又是一会儿事。”
“老窦,这就算是举告啊!如果自己只是一个亲王或友人还好,权当私下闲话。”
“可要命的是,自己还是白鹭寺的监正啊,这窦彦,是故意的啊!”
……
很明显,这窦家,已经深深地陷入李渊精心织就的网络之中了。
怪不得,现在扶风郡的整个形势,变得如此诡异!
陈国公窦荣定的几个儿子,特别是扶风郡太守窦璡、赋闲在家的邓国公窦抗,等。
“子布,我……也算是……最后托付吧。”
“你看……你这些侄儿,虽然大都痴长几岁……但几乎都是没出息的……”
“还望……看在你我……有点私谊的份上……在日后关键之时,将他们拉扯上一把……千万不要让他们……走了不可回头的绝路……”
……
说完,这老头竟然挣扎着伸出双手,抓住阿布的手掌。
黄氏,也是张着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自己。
“这……”
阿布有点语塞。
这事儿,有点大!
严格来说,李渊偷偷串联老窦家的事情,既是一种冒险,也是形同谋反。
按照前世的历史,他的冒险成功了。
但是,这都是建立在广皇帝的默许,也就是刻意设计或放纵之下为之。
常理推测,广皇帝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这个表兄,在干什么?
作为一个皇帝,作为一个疑心很重,且拥有无孔不入的内外候官秘谍机构的皇帝,这是不可能的!
除非,没有除非!
只能说那时候的广皇帝,太过自信,自信到目空一切!
或者,这个事情,本身就是皇帝做的一个局!
什么局?
让关陇势力,彻底消亡的一个死局!
最可能的,是两种方向。
一种,就是行欲擒故纵之大计。
主动让做为关陇势力唯一代表的李渊,跳出来、闹起来,然后在证据确凿之后,再带领大军以堂皇之师,诛灭反贼,一网打尽。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通过叛乱的考验,让忠和奸自动识别,杀之顺理,不负骂名。
毕竟,关陇势力的影响力,也不是盖的,皇帝的正义、脸面、安全都是要的。
而广皇帝此人,也最喜欢这种先礼后兵的招数。
一如对琉球国、高句丽、吐谷浑、东西突厥等,做的那样!
另一种,就是行驱虎吞狼之大计。
把李渊这个关陇势力的最后扛鼎之人,通过调令顶到凶恶强大的东突厥面前,让其与之进行彼此消耗。
到时候,当给予李渊在太原地足够大的权力之后,自然会有大量的关陇势力余孽,纷纷聚集到他的帐下。
东突厥,在义成公主的推动之下,自然会不断地对李渊及其势力,进行疯狂打击……
如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深处南方腹地的广皇帝,到时候出来收拾残局,就可以了。
……
设计这样的局,带有很浓烈的阴谋意味。
这种以朝局、国土动荡为代价的战略谋划,也只有魄力异常或者疯子般的皇帝,才可以设计出来。
而广皇帝,特别是中老年的广皇帝,很符合这个特点!
当然,这种大格局、大阴谋的设计,都是要建立某些客观基础之上才行。
哪些客观基础呢?
首先。广皇帝,仍然拥有强大自信和充沛的精力!
也就是,一个王者的精力,能够驾驭他天马心空的想象!
其次,大隋家国,一切如故。
既不会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差,让皇帝对时局有着足够的把握和控制!
江南之行,能够利用御驾亲临的机会,顺利剿灭南方乱贼,同时成功获得南方新兴商业和文化贵族势力的鼎力支持!
……
可惜,在阿布前世的那段历史中,大隋帝国局势的发展,超出了广这个皇帝和他身边重臣的预想!
李密、窦建德等的强大匪帮,控制了部分重要的运河航段,让他彻底断了回师北归的路!
而身边的奸佞近臣,绞断了他好看而倔强的脖颈!
而被他精心设计的李渊,则用大隋北地最肥美的国土——五原榆林之地——河套饮马垦田地区的代价,和东突厥大可汗握手言欢,获得了其支持,以及那些战力超群的突厥兵马!
……
那,现在呢?
阿布穿越的这个时空呢?
他生活于其中的大隋呢?
皇帝,同样也设了大计!
并且这一次,也不知道广皇帝处于何居心,竟然让他自己这个外来的家伙,参与其中。
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是杨爽的“后人”?
还是,自己是目前无论能力、忠诚度、年纪都是最适合辅佐杨侑的那个人?
朝中几无无势力,关外家族相聚甚远?
难道,广皇帝就不害怕自己,是另一个李渊,另一个他老爹文帝?
……
或者,这广皇帝也针对自己,早就有了一个自己毫无觉察、但躲无可躲的必杀之局?
……
想到这儿,阿布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冒了上来……
接着,更多的疑问袭上了心头。
这窦彦,是否已经知道自己和广皇帝等人的阴谋?!
如果是,这乐子可就大了。
如此,那还有多少人知道自己和广皇帝一家子在华文殿内的小圈子秘密?
!!!
如果不是,窦彦的这个请求,自己值不值得、能不能允诺?
按说,一个小小的窦彦,还真不是能够威胁广皇帝、威胁大隋朝局、威胁自己安危的不能承受之重!
答应,没有问题。
秋后算账的时候,要不要彻底放过窦彦一家,那还得广皇帝和杨侑这爷孙两,说了算。
但就目前而言,自己做为惊天阴谋大计的具体执行者,这个权力还是有的!
但如何答应,却比较考验阿布的思谋能力和权术水平。
不过想想这些累世大族的子弟们,果然都是人精中的老妖。
能在此时此地,能精准地抓住自己这条粗腿,可见其观风使舵的修为!
真他娘的厉害!
要知道,如今天下之乱,超出想像。
能在这乱如破絮的迷雾中,看清楚朝局几何的人,能有几个?
假设老杨家不行了,谁就笃定李渊会占了江山?
要知道,全天下此时比他李渊有实力、有威望的人和势力,简直如过江之鲫!
李密、窦建德、杜伏威、刘黑闼……
五姓七望,如日中天……
但是,现在的事实说明,窦家有人抓住了这迷雾中的一盏灯。
还是最亮的一盏!
阿布自己!
听说,窦荣定的家训,是尊皇而远亲。
意思是说,一定要敬尊皇家,但要与之保持距离;不与皇室结亲,坚决不当外戚;不做乱,不做违法事。
可惜,如果知道他自己这一支,靠李渊最近,他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再看这窦彦的态度,却是迥乎于窦荣定那支。
虽然他才是正经的李渊大舅哥,可看起来这窦毅的家训,也与之极为类似。
而窦彦,似乎也传承得最为彻底!
倒是他的两个兄弟窦文姝、窦招贤这两家的后代,与妹夫家走得很近。
而二妹夫裴弘策家,也是如此!
窦毅的家训,是否同样来自于与其父窦岳、其祖窦略,已不可考。
但那家训,却是极为严厉明确的。
传圣门,传仁义,修道德,思于人。
事君忠,事父孝,若反之,非子孙。
概括起来,就是忠君爱国、恩民图治、绝不造反!
窦彦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在临死前强行搭上自己这条大船,远离反业,不违组训!
但是,他为何是靠拢自己,却不是直接向皇帝告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