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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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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之所言,非妄议王世充之失。”

    “而是斗胆谏言,望圣上下旨重申,剿匪平乱之策,不可轻废,宜严行之。”

    “而剿匪围困之兵力部署,无上旨不得擅离!”

    “另,王世充部尤未回返山东,薛世雄请朝廷另调兵力补充,请圣上定夺!”

    说完,便行礼欲退。

    “且慢,朕且问你,全国匪情如何?”

    “三股贼中哪股最大者?”

    “当今,又如何应之具体?”

    “据实奏来!”

    广皇帝叫住阿布,沉声又是三问。

    唰!

    唰!

    唰!

    ……

    数道目光一齐扫向杨子灿。

    却见杨子灿面不改色,只是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便朗声说道:

    “启禀圣上,据有司计数,自六年至十二年初,各地共生大小匪患二百一十九处。”

    “累积各股匪患人口数,共计八百一十九万人,遍全国一百五十九郡。”

    “十一年之前,共剿灭一百六十四处,共阵斩两百二十九万四千人,俘获伤者、健康者,四百六十九万余!”

    “大部迁往辽东之地,少部迁岭南、河西之地。”

    “至今岁大朝会止,尚有五十五处大小旧患尚未平息。“

    “去岁秋冬两季,共新生二十八处。“

    “目前,总计匪众百二十万人。”

    一片静寂!

    君臣脸色,皆变。

    广皇帝,是惊愕。

    臣子们,是担心和恐惧。

    可是,这就是血淋淋的事实啊!

    也是据实奏来!

    不据实,就是欺君,会被被有心人揪住不放。

    可陈述事实,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

    这是为啥?

    原来,当初广皇帝就反复问过“五贵”们,关于大隋匪患具体规模、危害、对策等的问题。

    但无论是在西京东都、辽东前线、还是在雁门险途,“五贵”们除苏威以外,都告诉广皇帝一种情况。

    匪患,的确有!

    不过,也就万余,不当事!

    举措得当,已经控制,尽在掌握!

    规模,正在变小,二分之一,二分之一……

    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越来越了解广皇帝脾性的宇文述、裴蕴等,变得越来越不脸红,越来越自信。

    他们总是报喜不报忧,尽量掩盖那些难看的事、不好的事、掉面子的事、匪夷所思的事……

    五贵,政事堂,是替广皇帝延伸王权统治的重要触手,是管理帝国万万不可替代的支柱。

    他们,需要向广皇帝描述一个国泰民安、欣欣向荣、海晏河清的美好气象……

    这样,才能算是君明臣贤!

    这样,才能算是江山永固!

    这样,才能算是永葆特权!

    ……

    于是,脱离实际、骄傲无敌的广皇帝,看到洛阳中熙来攘往的人群,竟然会对敢于讲述一些事情的苏威和萧瑀,发出这样的诘问:

    “谁说这大隋的老百姓,都去当土匪了?“

    ”看看,这不是人都很多吗?!”

    ……

    可现在,事情有点变糟糕。

    杨子灿这个初来乍到的愣头青,竟然一下子就口无遮拦、完完整整地爆出了实情。

    而且详细无比,全是干货!

    这些数字,也不知道他家伙是怎么一点一点的汇总起来,又全凭记忆、有零有整的一口报出来的?

    真……

    政事堂收到过这些数字吗?

    肯定吧,也许吧。

    但,谁会关心这些冷冰冰的东西呢?

    谁愿意听?

    谁爱听?

    有谁愿意费心费力的去琢磨、记忆呢?

    又不用完完整整的如实上报给那位,那位日理万机、心力交瘁的皇帝!

    也不能说这些贵重近臣,是在欺上瞒下、胡作非为、丧失臣礼。

    而是不能,也不愿也!

    在当时当地,广皇帝的身体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大问题。

    广皇衰弱的精力,已经无法驾驭他那超凡脱俗、肆意翻飞的欲望。

    当一个皇帝的精力和欲望相匹配的时候,他是圣君、明君、大帝!

    如年轻时候的嬴政、刘彻、杨坚,甚至是当年的广!

    但是,如果年纪大了的、病了的皇帝呢?

    很容易变成一个孤独、易怒、乖张、固执、残忍的暴君!

    !!!

    人,都一样。

    精力驾驭欲望,一切宏伟蓝图解可变为华丽现实!

    精力落后欲望,一切天才梦想皆为灾难、噩梦!

    贴心的、精明的、柔软的、圆滑的臣子们,异常明白这个道理。

    君与臣,相生相克,相辅相成。

    孔子说,君君、臣臣。

    可又说,君使臣以礼,世事君以忠。

    所以,所以……

    为了减轻皇帝的压力、为了不让他崩溃、为了他心情舒畅、为了……

    避免乖张易怒、神经衰弱、精力不济的皇帝因为听了真话,招致其对讲真话的臣子怀疑、忧虑、不容,那么说悦耳的话,就成了永葆常青的哲学。

    苏威,因为爱讲不悦耳的话,似乎已经被皇帝嫌弃了!

    萧瑀,因为爱讲不悦耳的话,似乎有被外放的可能!

    还有以前,被皇太孙杨侑从死亡线上捞回来的太史令庾质、国子监祭酒刘炫……

    殷鉴不远,来者可追!

    广皇帝,不是喜欢听好听的消息嘛?

    好听,所以要作弊,不断作弊。

    大隋五贵等,都慢慢变成了作弊高手!

    但,这一次,露馅了。

    杨子灿的一连串数字,把臣子们刻意吹大的全国匪患向好的谎言气球,给戳破了!

    只是,广皇帝……却并没有展露出任何过大表情和可怕话语。

    静默!

    这些,杨子灿全看在眼中,但却并没有停下话头的意思。

    他继续侃侃而谈:

    “当今三股主要匪贼,江淮众十一万余,山东众十八万五千余,瓦岗众十四万三千余。“

    “论数,自是瓦岗匪贼为首。”

    “然独论战力,却是盘踞高鸡泊窦贼。此人多谋勇猛,能身先士卒,蛊惑舆论。”

    “自去岁脱困,已经攻掠数县,贼数猛增,薛世雄部多有损伤。”

    “然,密贼入瓦岗,自有不同。想当初此僚为枭玄感叛军之谋主,狡猾多智,闻名江湖。而前匪首翟让者,几多鲁钝!”

    “是故,瓦岗匪智有强补,自有大变化,且距离京师、国仓不远,是为大患!”

    “故臣请陛下,山东薛将军处,宜当另择兵将,补充强之!”

    “瓦岗之匪,因地理、李密、数量等因,是为我朝剿匪最重之处!”

    “宜增兵,坚守铁壁合围之术,再行水网游击之战、重点破袭之战等!”

    说完,深施一礼,表示说完。

    “哦?!”

    “善,如此,且退下。”

    广皇帝的脸色,经过好久之后,才变得正常起来。

    其实,自从今年正元大朝会时,全国竟然有二十余郡没能到达,广皇帝就已经心里有数。

    那些郡州府县,自然是落如匪手,或者正在落入的路上!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才开始端正态度,正式重视起全国的叛乱之事起来。

    今天,只不过是借杨子灿的嘴,将这层君臣之间的那张纸,给有意捅破而已。

    阿布知道吗?

    你说呢!

    不过,话到此处,即行打住。

    广皇帝竟然放下了李密和剿匪的话题,又重提自己要在六、七月间前往江都巡视之事。

    皇帝,很会拿捏度!

    南下江都,肯定还得走水路。

    当初华丽先进、庞大无匹的大龙船,早被杨玄感造反的乱军,给一把火烧得精光。

    所以,去年十月时,广皇帝就下令江都郡再次建造大龙船,按期送往东都洛阳。

    要更大的,要更先进的。

    六月下旬,就是新大龙船到达的时节。

    届时,皇帝要带着他们这些老臣,带着家眷,泛舟运河,顺风而下。

    按照许多人的意思,这去扬州,去追寻他人生中最得意和浪漫的青春旧梦!

    扬州一觉十年梦!

    在那里,有他的文坛传说,《春江花月夜》。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晖。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两妃”

    有人说,后世张若虚那首流传千古的同名诗作,也只是附其骥尾而已。

    广皇帝兴之于江南,也想在江南重拾帝王的自信和惬意!

    事实,是什么?!

    下江南这事情,朝堂内外的意见并不统一。

    从年初大朝会开始,广皇帝每每提及巡视江南之意,总会受到各种各样人物的劝谏。

    有文臣,有武将。

    有宗室,甚至还有他最为信赖的佛教界领袖。

    这么看来,做皇帝,有时候还真不能为所欲为。

    广皇帝总想统一思想,才能放心南下。

    毕竟,他也不想给自己的孙子杨侑,留下一个满地鸡毛的烂摊子!

    最大的问题,就是谁去谁留。

    去的人,当然得知情识趣,贴心可靠。

    按照有的人观点,他可不要那些个总给自己添堵增忧的死硬分子。

    自然那要留下来的人,要精明强干,忠勇可嘉。

    那种心思灵活、首鼠两端之辈,定然不行!

    这两拨人,他都得仔细挑选!

    狡猾狡诈、溜须拍马的,统统带走;故土难离,社稷为重的,全都留下!

    南下江都去耍子散心,大将军宇文述是极力赞同的。

    这老小子,可算是广皇帝最可心的臣子,自然知道广皇帝所思所想。

    广皇帝为什么要南下?

    稳定江南政局,这当然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是,深谙皇帝过往的宇文述却明白,皇帝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意气奋发、风流倜傥的皇帝了。

    皇帝,也不再年轻了,尽管他才四十六岁!

    他经历了过多的辉煌,也遭受了太多的打击!

    现在的广皇帝,病魔缠身,身心俱疲,已经产生了浓重的避世厌政的弱者心态!

    或许,气候温润的南方,鸟语花香、吴侬软语的江南,那个广皇帝少年时期长期惬意生活的地方,才能让如此这般的广皇帝,找到哪怕一丝丝的安慰和温情。

    甚至是,那种珍贵的自由自在的放肆空气!

    近臣,佞臣,宠臣,不就是时时得替皇帝着想吗

    至于国君擅离国都,会这个国家带来什么样的巨大损害,管那么多事、操那么多心干嘛?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法国皇帝路易十五的这句名言,都已经悄悄在这君臣二人心中悄悄滋生!

    只是还没这么响亮和明确、赤裸裸地叫出来而已。

    广皇帝在破天荒地给自己修陵墓,宇文述也在开始想着自己的诸般后事。

    他的两个儿子,宇文化及、宇文智及,还在家中给自己当奴隶呢!

    想尽办法侍弄好广皇帝,才好出言请求皇帝开恩安排好后事,然后就能眼合口闭地撒手人寰!

    多美!

    他都七十一岁了,够了啊!

    富贵,足矣!

    所以,他极力赞同皇帝南去,下江南!

    散散心,耍子耍子,也是好的。

    同去,同去!

    “陛下圣明,臣紧随左右,万死不辞!”

    苏威和萧瑀,是两个最没看清形势、头也最铁的主。

    他们见广皇帝真的要南下江都,于是一同开始勇猛进谏。

    苏威的准备,最充分。

    只见他袖口一抬,就从里面掏出一个小小的精装卷轴出来,《尚书》。

    这老小子,看来时时将这东西藏在大袖之中。

    “陛下,臣不同意南巡,且在这个时候!”

    “天下纷乱,匪乱未靖,主上绝不可轻离国本。”

    “献上《尚书》之《五子之歌》,望陛下鉴之,听之!”

    苏威知道,以前自信现在固执的广皇帝,不愿意多听废话,于是直接拿出《五子之歌》说事儿。

    此言一出,其他人接连变色。

    啥是《五子之歌》?

    传说,夏朝君主大禹的儿子启,开启了“父传子,家天下”的世袭君主制时代。

    然而启的继承人太康,享乐游猎,声色犬马,长期在外晃荡。

    结果,都城被反王后羿给夺取了,太康本人也在回来的路上被废而放逐。

    他的五个弟弟和母亲,流落洛河之畔,长太息而泣不止。

    乃作《五子之歌》,以声讨太康的昏庸,歌颂大禹的功德。

    《五子之歌》,是大中国先辈最早发出的一声,关于帝王嘻戏于外而失都亡国的叹息!

    都惟邦本,本固邦宁。

    裴蕴哆嗦着,不知道要不要将这薄薄的但沉重无比的《尚书》之卷接过来,再递给端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的广皇帝。

    “苏无畏,好,好一个无畏!”

    “大胆!”

    “尔认为我就是那太康?还是认为你就是伊尹?”

    广皇帝微微眯着眼睛,盯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年纪大多了的两朝三代老臣。

    伊尹,那是另一个相似情节不同结局的帝国故事。

    历史,总是惊人的想象,却又细微的差别。

    当历史的车轮,转动到商的时候,有一个很像太康的国君出现了。

    太甲!

    为什么像?

    太康,是夏朝建立者夏禹的孙子。

    太甲,是商朝建立者商汤的孙子。

    简单点就是三个字,皇三代。

    这两个相差大几百年的哥们俩,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作!

    都是先扬后抑!

    刚刚继承大位的时候,虚心纳谏,励精图治,一派明君风范!

    精力完全驾驭了自己的欲望!

    可是,过了三两年,精力就出问题了,欲望超过了精力。

    不修政事,好酒好色,游猎嘻戏,暴虐乱德……

    不过,太甲这小子最后竟然成了一代明君!

    咋回事?

    属于商朝太甲的《五子之歌》呢?

    没有!

    呵呵,原来出现结局差异的关键,就在上代君王留下的政治遗产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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