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归去来兮陀太峪
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
但这要是穿过历史的迷雾,站在异时空的空间角度来看,才可以这么认为所谓的奇怪。
但这种队伍和情形,放在隋唐时期的徒泰山南麓地区,可就司空见惯了。
因为,这是一支靺鞨族贵族送葬的队伍,是与中原地区形式迥异的一支送葬队伍。
却见,这浩大的队伍,前后蔓延,穿梭在茂密山林中的盘旋小道之上。
骑马武士,背弓携刀。
更有彪悍之士,顶盔具甲,手握少见的中原早期样式的陌刀。
那袒胸赤膊、逡巡四顾、虎夹熊裙之态,可谓杀气十足。
整支人马,甚为安静肃穆。
除了车骑踢踏粼粼之声,盖无喧哗。
队伍之间,是八辆牛车。
仔细看去,那边塞常见籧篨为室的毡车所拱卫的,却是两架汉风皇家制式的豪华牛车。
这般牛车,双辕两轮,拱形鞍状车盖,长方车厢前置栅栏,厢后上下。
车篷皆素,四角各垂璎珞和珍珠。
车身各处,更是镶嵌金银花饰,在早晨的阳光中反射着一股特别的光芒。
拉车的是两头纯白色牛犊,牛身披锦,前额垂挂一枚金制树叶。
两车门窗皆闭,皆用素色绢布遮得严实。
牛车缓缓之间,车内不时传出悲戚呜咽之声。
后车之内,一妇人紧紧抱着一个十多岁孩子的身体。
她将头深深埋在孩子的胸前,痛苦地抽噎着发出绝望而嘶哑的哭声。
素色锦缎长衣,被玉簪高高挽起的发髻,掩映着其不凡的气势和风华。
妇人的旁边,是一个十多岁的俊美少女。
她正俯着身子,用双臂小心的拢着那少年的双脚,像看视珍宝一样凝视着这具显然没有了呼吸的身体。
泪水,止不住的从眼窝里奔涌而出,顺着少女白皙的脸庞,淌落在怀中少年的鞋袜之上。
“阿郎……我的儿啊,你让娘怎么活啊……你醒醒啊,阿郎……”
妇人不停地抚摸着孩子那张仿佛熟睡的脸,断断续续撕绝望地呼唤着怀中的儿子。
阿布契郎,粟末人传说中是来自神山的鹰。
这,本是上天给这个女人远居苦寒之地的一个补偿。
可是,现在,这个天赐之物,就这样活生生在眼前慢慢失去了生机,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机的躯体。
“嘟、嘟、嘟!”
“嘟、嘟、嘟!”
“嘟、嘟、嘟!”
……
连续的小心有致的敲击声,终于还是将小姑娘从痛楚中惊醒过来。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孩子的双脚,又用双手仔细抚平了孩子衣角鞋袜的褶皱,抬起袖口擦干净自己满脸的泪水,顺带着把乱了的头发往后捋了捋。
然后,她才拾身跪坐而起,抿起的嘴唇露出一股坚毅之色。
“胡图鲁,快到了吗?”
小姑娘抵近帘布,问道。
“娥渡丽,陀太峪就要到了。大屋作和夫子已经到台子那边等候夫人。”
胡图鲁应声答道,音量显然是想要让夫人也听到。
“阿玛格,阿玛格……”
娥渡丽轻声呼唤着还在哭啼着的女人。
见没有反应,于是又拉了拉女人的衣襟。
好久,那个叫阿玛格的女人渐渐止住了哭声。
车厢里,传来淅淅索索的衣服摩挲响动。
马队,终于来到了一处四面环山的平台谷地。
陀太峪!
陀太峪,其名不可考,然而在靺鞨先民的口述史中,早就存在。
传说,那地原本是徒泰山所有先民的祖根之地。
原本,本是没有“峪”这一说的。
后来,不知哪个年月的地龙翻滚,便出现了这四面环山、仅留一峡出入的平台地方。
方圆,三里。
从那时起,先民族中所有首领家人,皆葬于此。
陀太,或许是脱胎投俗之意吧!
谁知道呢?
靺鞨族,是一个没有文字传承的民族。
所有的历史传承,都依托于专司节日祭祀、婚丧嫁娶、占卜凶吉的唱诗人,塞满吉。
塞满吉,只是这一职业的统一称谓。
其,生死有踪,却无名无子。
当上一任塞满吉死去,新的塞满吉便会神奇产生。
或是呱呱坠地的婴儿,或是荒奔野行的莽汉,又或者是少年,又或者是少女……
但是,绝少是成家立业之辈,或人生疲敝的老者。
塞满吉,看似有来有去,其实是无根无底。
为什么是这个人,而不是那个人?
谁都说不清。
陀太峪的山谷中央,是一块天然长方大青石。
突兀的,就像平坦的谷底中央,长出来的一般。
此石,叫天台,也就是停尸台。
所有的族中贵人死了,都会先放在天台之上停着。
这,也是逝去之贵人,一归之所在。
一归,即第一次葬于光天化日之下是也!
有点像天葬,但真不是天葬,只是把身体交给自然。
此时,那包裹奢华的少年身体,已经被勇士们抬着,放到了平谷中央的天台之上。
正当壮年的的首领大屋作,和自己的汉人妻子阿玛格王蔻,死死抓着那双早已无息的孩子双手。
他们泪水横溢,又忍不住嚎啕大哭。
长辈在晚辈丧礼上大哭,在靺鞨族是可以的,一点儿都不失体面。
这既是风俗,也是人伦。
但是,按照族里习俗,如果是长辈死了,靺鞨人不仅不能悲戚,而且要兜着圈子歌舞而送。
但若是年轻人死了,那情况就会截然相反。
想来那风俗之始,皆是源于弱小民族,人生、繁衍艰苦所致。
年轻一代,始终是小民族的最大希望所在!
更何况,终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定是痛彻心扉之事。
长辈亲人长号不已,也是说得过去的。
风俗如此,倒也暗含边地民族生存哲学和伦理人情。
阿玛格本名王蔻,是五姓七望中太原祁县王氏掌堂之三女。
机缘之下,大屋作少年西游,与蔻一见倾心。
王氏掌堂,一方面暗下受隋帝为江山社稷安稳所托,又出于家族经济发展的仔细考量,因而最终还是答应了大屋作之父——上一任首领尼古机的提亲。
于是,王蔻便这样出边,成为了粟末靺鞨这一支的现任首领夫人。
阿玛格,是粟末首领夫人的敬称,意为五谷之母。
因为粟末靺鞨族,是典型的终身一夫一妻制。
所以王氏蔻,尽管身为外族之人,但其地位无比贵重,且颇受族人尊崇。
大屋作和王蔻,少年慕艾,又成眷属,恩爱异常,双方十六岁之时便喜得贵子。
按照族规,取名阿布契郎,靺鞨语泰徒山之鹰的意思。
这孩子,生得玲珑剔透,自幼聪敏异常,颇有过目不忘之能。
又因为身在战事频繁的边地环境之中,所以自幼骑射娴熟,勇力非凡。
但是,人生总有不如意之处。
孩子的命运,还是被那唱诗人塞满吉,在孩子四岁生日之时的占卜中,不幸言中。
“太直的松柏,容易被风吹弯;太美丽的雀鸟,总先被猎人追赶。鹰啊,箭矢就是深山的召唤……”
其实,翻译成人话,就是这死孩子“过慧易夭,夭必箭矢”。
当事之时,做为争斗不息、危险丛生的边地之民,夫妇二人对此却不置可否。
只是,特意加强了孩子的贴身看顾。
就在那时候,同龄的胡图鲁和娥渡丽被特意选中,安排在阿布契郎身旁近身侍卫。
胡图鲁为外,娥渡丽为内。
六月成日,阿布契郎随着其父带领族中战士两千骑,又一次大败句栗(高句丽)王族大兴军三千,并连取扶余故地两城而还。
载誉归来,举族欢庆。
然,喜极生悲。
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箭头之伤,引发了阿布契郎连续高烧。
大屋作花费重金,遍请边地名医前来救治。
王蔻也动用家族力量,想尽一切办法挽救。
可,都是不济于事。
最后,可怜那眼珠子般的儿子,就不成了!
殁了。
等到消息最终传出,族里登时如天塌地陷一般,惶惶不可终日。
毕竟,阿布契郎,早就被粟末族人以首领接班人来看待了。
更何况,大屋作和阿玛格王蔻子嗣不旺。
年近三十,但膝下还只有这么一个孩子。
这,就显得更加不同了。
粟末这一支,至少目前为止,还没有过异姓担任头人的先例。
大屋作和阿格玛,一时间犹如老了十多岁。
然而,大屋作做为粟末部的壮年首领,再难过却还得带领着族人,继续坚持和战斗下去。
东部的高句丽,真在虎视眈眈!
可阿格玛,却一下子被打击得失了魂魄,很快就熄了那份大门大业的心思。
她开始进入到一种反复自责、不断回想的蹉跎和颓废之中去了。
这是一位,没了精神依托的母亲!
靺鞨族,有丧期无数的规矩。
什么意思?
就是不像汉地,丧期是有定数限制,比如七七之数、入土为安之类的讲究。
可是,看着那睡着了般的心尖子似的孩子尸身,再看看自己如花似玉但现在已经憔悴不堪、整日抱子痛啼的爱妻,大屋作钢牙咬碎,强令族人尽快安排了葬仪。
说也奇怪,这孩子却一直是死而不僵。
明明已是东北八月的天气,明显有些冷凉了。
可他的身子,竟然一直不甚冰凉,且软软的不收了身子。
塞满吉,以及一同来自太原的家学夫子司徒先生,已经一再查看确认,孩子没气儿了。
可已经守了数十日的阿格玛王蔻、小侍女娥渡丽,还是死活不肯答应松手。
有时候,生命就是如此脆弱得就像儿戏。
瞬息之间,便是天地相隔、阴阳两分。
每到必须选择松手的那一刻,人们才真正能体会到,什么叫人生的断舍离!
石台之上,大屋作强忍着心中万般留恋,狠下心来将早已瘫软的妻子,从孩子身边抱走。
粗壮的胡图鲁,也试图去扶娥渡丽离开。
却见她一把甩开胡图鲁的双手,朝着安静躺着的阿布契郎,陡然扑住跪下。
她泪水四溢,绝望的呼喊在山谷里回荡。
“阿郎,别扔下我!”
“你知道的,我永远是不会离开你的呀,阿郎……”
“别抛下我……”
……
石台之上,终究只留下了三个人,以及一具早就没了半丝生命气息的少年身体。
唱诗人塞满吉,夫子司徒友明,小侍女娥渡丽,死了的阿布契郎。
辫子和妆容,是娥渡丽整理的。
衣衫和包裹,是司徒友明整理的。
塞满吉,将阿布契郎的身体摆成仰面朝天、膝部弯曲、头部朝南之状,口中念念不休。
然后,他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只剔透的碧绿玉环,塞进阿布契郎的胸口。
接着,塞满吉又将一顶虎尾豹尾饰帽,盖在那张年轻的脸上。
当他伸出枯瘦的双手,隔着包裹孩子身体的衣帽,从头往下慢慢抚摸的时候,靺鞨族一次葬中的除毒仪便开始了。
除毒仪式,可能就是安慰亡灵,消除对凡世的毒怨,早日投胎吧!
只听塞满吉口中,开始悠悠吟唱。
“徒泰山啊,
山里的鹰啊,
请喝上一口滋润五谷的雨水!
野猪神啊,
你野地里的种子,
他要落地了,
请不要放手跟着你的人!
不在众人怀抱里享福的人,
不在马背上追逐麋鹿的的人,
你啊,
你就追逐风吧,
你就追逐风吧
……”
阿布契郎的战马大黑,被解下装具,放养在山谷中去了。
长朔和短弓,用粗麻布包着,也放在了他的身边。
躺在他身周的,还有阿爸的一只土伦杯,阿妈的一缕头发,娥渡丽不知道包着什么的一方折叠手帕,司徒夫子的一只双耳平底酒杯,胡图鲁的一把黑曜石匕首………
等到二次葬的时候,这些东西都将和阿布契郎风化的骸骨,一起入穴埋葬。
而放养许久的大黑马,也会与他一起,长眠在这片黑色肥沃的土地下面。
天台四周不远处,有七个松枝堆,被点燃了。
散漫的烟雾,裹挟着送葬人的哭声,在陀太峪的谷地缭绕。
所有的武士,骑上骏马,低垂战刀。
在大首领大屋作的大白马引领下,开始缓缓绕着火堆,行上三圈。
然后,他们便带着无限的惆怅和不舍,告别那个曾经的追风少年,向谷口逶迤远去。
靺鞨人的丧葬风俗,是回归自然。
也就是将尸体放在苍天之下,任由自然之力化解。
是的,就只是那样用布帛裹好,然后摆好成特定的姿势,就放在陀太峪谷底中央的石台上。
但绝不像藏地的天葬。
这里的尸体,不需要刀解,也不需要撒上酥油,更不需要召唤天神使者的秃鹫……
任凭风雨,拥抱日月,颇有一番古意。
靺鞨族的粟末人葬俗,“厚衣之以薪,归之于中野,不封不树,哀期无数”。
陀太峪,彻底安静下来了。
四处,弥漫着蓝色的散发着松脂燃烧香味的烟气。
缥缈,如魂!
阿格玛王蔻、小侍女娥渡丽、夫子司徒友明、少年猛士胡图鲁,还有百多个武士和三十多个工匠,留了下来。
拗不过妻子王蔻的坚持、小侍女娥渡丽的执著,大屋作终于没有一起带走她们。
其他的人,按照靺鞨族粟末人的传统风俗,还将在这里筑屋搭营,为阿布契郎归去的地方造一座简易的房子。
这,是古老的粟末风俗规定。
所谓,“其上做屋,不令雨湿”是也。
靺鞨族葬礼,第一次肉身归天,第二次骸骨入地。
第一次,置于平台,衣衫布帛裹身。
第二次,埋于大地,其上作蓬屋,不让风吹雨湿。
这,也算一种粟末亲人们对已经逝去的人,最后的守护吧。
萨满吉的说唱诗中,有歌曰“哀”。
“其上做屋,不令雨湿。
其下凿穴,无使匣飨。
裹吾锦袍,莫愁泉凉。
甩吾灰瓦,送尔尾毛。
雀鸟雀鸟,远走高床。
青青高木,巍巍徒山。
皑皑白股(骨),南首望乡。”
天边,隐隐有雷声。
宇宙深处,一颗流星划过穹庐,拽着长长的弧光,奔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