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沧海桑田
面对天后锥心刺骨的质问，天帝久久没有回答。
然而，没有回答便已是最好的答案。
“我知道了。我这一生，不过是个笑话……”
空气中响起一声低低的叹息，随着这声叹息，天后眼中最后那丝光芒也消失了，此刻的她仿佛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傀儡娃娃，再也没有了昔日天后的高贵优雅。
她避开天帝歉疚的目光，颓然地将脸埋进儿子的怀中。
“云河，我累了，带我走……”
云河无声地点了点头，最后望了一眼不远处相亲相爱的一家三口，抱起怀中轻若无骨的天后，转身就走。
他本想带天后回寝宫，然而，她却无力地摇了摇头：“我想回家，人间的家……”
听她提到人间的家，云河微微有些失神。
天后本是凡人，在人间的确曾有过一个家。
但沧海桑田……
他犹豫良久，终于还是选择了将她带到她当初那个家的位置。
他搂着天后静静悬停在半空中，脚下是一个烟波浩渺的大湖。举目望去，但见波光粼粼，水天一色，隐约还能看到几座小岛掩映于湖上那青烟似的的薄雾中。
天后曾经的家早已深深埋葬在了湖水的深处。
“沧海桑田，竟残酷至此。”看清眼前的景象后，哪怕面对这世间最残忍的背叛也从未流过一滴泪的天后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她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般趴在儿子怀里嚎啕大哭。
云河搂紧了她，用一个响指隔绝了湖中打渔的渔人可能的好奇与窥探。
待到天后冷静下来，暮色已经笼罩了大地。看看四下无人，云河断然决定使用神仙的特权。作为一个从未做错任何事情，却即将被永困地眼的囚徒，天条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丝毫约束力。
暮色四合，如火如荼的晚霞燃尽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光明，烟紫色的暮霭如一张大幕笼罩了整个大湖，天地间唯余天边的几点星子。
确定不可能有凡人察觉到湖中的异常后，云河长袖一挥，分开了脚下的湖水。湖水打着旋儿退去，最终在母子二人脚下留下一口无水的深井，透过湖水组成的井壁甚至还能看到一尾尾惊慌失措的游鱼。
竹海被湖水淹没早已不是一天两天，哪怕烤干了湖底的水分，触目依旧不过只是一片狼藉而已。然而，站在这一片狼藉之中，天后的脸上却缓缓浮现出了一抹心满意足的笑。
她蹲下身轻抚脚下的大地，微弱的星光下，之前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眸此刻亮得甚至能跟天空中的星河争辉。
“这里原本曾是一片竹海，我出生的这个小村庄祖祖辈辈靠这片竹海为生。从小父母双亡的我靠着村里的百家饭长大，村里民风淳朴，虽然没有父母，但我依然健健康康地长大了。那时候的日子虽清贫，却很快乐。挖竹笋，捉竹鼠，偶尔还能找到些竹虫打打牙祭，带着攒起来的竹编去赶集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快乐的事情。我以为这就是整个世界，直到十四岁那年，遇到了你的父亲。”
天后的声音很轻，与其说是讲述，不如说更像是沉浸在自己编织的一个梦里。
“那时候的他，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
“还记得初见时，他一身青衣从暮色里向我走来，沙沙竹声之中，那一日的晚霞温柔得仿佛一场梦……”
“他教我打坐修炼，他教我读书识字，告诉我外面还有更加精彩的世界……他给了我一切，见识，修为，法力，甚至洛芙这个名字……那时的他，明明那样温柔，那样体贴……”
“终究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一场梦罢了……”
“如果没有遇到他，如果没有遇到他……”
“我在说什么呢，如果没有遇到他，就没有你了。我可以失去一切，唯独不能失去你。可他偏偏算计的就是你……”
……
她的声音时而雀跃，时而哀伤，最终只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本来还想再吃一次家乡的竹筒饭，终究是我没这个口福。”
“我没事了，我们回去吧。”见云河面露担忧，天后起身的时候，嘴角已经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笑。
云河没有作声，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黑夜中相携而立的母子二人凌空而起，退去的湖水重新淹没了大地，只有那些不幸被惊扰的游鱼知道，今夜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就像天妃盛莲所说的那样，诅咒是无解的。若非无解，堂堂天帝之子也不可能想到如此无耻的方式来保护自己的爱人。
再多的痛苦与愤怒也无济于事，接下来的日子里，云河开始为自己的离开做准备。他的确将永困地眼，直至死亡，永远不可能再有返回天界的那一天，但他的母亲不是。离开之前，他必须为她做好一切善后。
大概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到底有多无耻，天帝果然没有追究那场刺杀，所有人都默契地当那一幕从未发生。
天后所受的那点伤在天庭的天材地宝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不过一夜，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已恢复了正常。
当然，也仅仅只是仿佛而已。
连续几次在诛仙台附近发现天后之后，云河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到底有多天真。哪怕所有人都在竭力假装一切正常，但发生过的事情永远不可能被抹去。
“这里的风景真好……”就像天后再怎么夸奖也改变不了诛仙台下只有无尽的阴云与足以绞碎一切的罡风。
云河从天后那用力过猛的笑容中察觉到了母亲对自己深浓的爱。她远比他想象中更加爱他。
一个一无所有的凡人少女，被捧上了天堂，又一夕间坠入地狱。她深爱的，背弃她；她珍惜的，即将永远离她而去。
在云河的眼里，自己的母亲比任何人都坚强，却也比任何人都脆弱。
她绝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去死。她未必会跳诛仙台，他却不敢保证，在他走后，她会不会再来一场刺杀。
他不知道天帝死后身为天帝长子的他能否摆脱诅咒，只知道一旦再来一场刺杀，天后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之前的刺杀还能说是一位母亲骤然得知儿子即将走上绝路，一时激愤，再来一次就是处心积虑弑君犯上了。
“既然母后想回家，那就送她回家吧。”深思熟虑之后，云河做了一个危险的决定。
沧海桑田，岁月轮换。人的确已经回不去了，但心可以。
他找到了司命，准备用忘忧饮抹除天后所有一切痛苦的记忆。她将会忘记天帝，忘记他这个儿子，忘记自己是天后，她的人虽被困在这里，但她的心可以回到无忧无虑的十四岁。
这里是天庭，她有无限的时间可以重新长大。在她那重来一次的人生里，再也不会有无耻的利用，残忍的背叛，与锥心彻骨的生离死别。
得知云河的打算后，司命皱眉望着他，久久无语，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一句：“陛下同意了吗？”
司命是少数几位知道那个诅咒的老仙之一，云河没有废话，只是冷笑着反问：“他有资格不同意吗？”
司命长长一声叹息，千言万语最终全化成了陶罐里咕嘟咕嘟冒着的氤氲热气。
蒸腾的热气中，天帝长子年轻的脸庞温柔而悲伤：“我母后怕苦，能给她多加点糖吗？”
司命停下搅拌的大勺，朝他安抚一笑：“别担心，忘忧饮不苦，入口会化成饮用者本人喝过最好喝的东西的味道。”
“那就好！”云河松了口气，为自己的打算又多了几分信心。
忘忧饮熬成的当日，他便带着东西踏入了天后的寝宫。
天后出身凡人，哪怕得孕仙胎，飞升成仙，依旧改不了人间时的习惯。甚至被天妃盛莲嘲笑果然是泥腿子，没有一点仙人气度，哪怕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也依旧一意孤行，死不悔改。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哪怕成了仙也要好好吃饭。只要还能吃得下饭，日子就还能过下去。”
天后的寝宫大概是整个天界最有着人间烟火气的所在。
全天界最好的厨具，最全的食材。一日三餐，四季轮换。
云河之前一直无法理解自己的母亲到底在坚持什么。随着年岁渐长，终于渐渐开始理解。
无论遭遇多少痛苦与不公，食物永远是最好的慰藉。哪怕什么都不吃，仅仅只是那点蒸腾而起的氤氲热气，也能带给人短暂的温暖。
进门的时候，天后照例在一个人发呆。曾经准时的一日三餐，如今反而成了难得的奢望。云河心中叹息，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打算。
“母后，我想吃你做的竹筒焖饭。”
“哦，好！”儿子的声音让天后猛然回神，她微笑着起身，如云河记忆中那般熟练地忙碌起来。
洗净竹筒，淘米，切菜，动作如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明明有简单的仙法可以轻松完成一切，她却总是坚持要亲自动手。还说，只有亲手做出来的食物，才是有温度的。
她还曾说过，这是天帝最喜欢的食物，当初他们就是因这饭香结缘，然而，云河却并未觉得他有多喜欢。
反倒是他这个做儿子的，为了不让天后伤心，常常一口气吃不少，反而爱上了那股独特的饭香。
望着眼前忙碌的身影，云河恍惚中似乎看到了少女时代的她在那一片竹海之中砍竹烧饭的场景。
诱人的饭香引来了天上的神仙，可惜，那时满心欢喜的她，恐怕做梦都不会想到那根本不是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的开篇，反而充斥着利用与背叛，阴谋与算计……
如今，昔日的少女已成了有资格与天帝并肩的天后，所用的食材自然也与当初截然不同。
竹子是天河边的天竹，米是灵田新收的灵米，灵泉灌溉长大的瓜果蔬菜仙气氤氲，连那些看似稀松平常的油盐酱醋都内有乾坤。北海的盐，洞庭的酱，青丘的醋……甚至连给竹筒封口的箬叶都大有来历。
然而，明明是天地间最顶级的食材，她吃的时候脸上却总带着股淡淡的怅惘与哀愁。
比起这被浓郁仙灵之气夺了本味的天庭特供，她恐怕更加怀念当初竹海之中的那一餐餐粗茶淡饭。
一切准备停当，装满食材的竹筒被丢入火堆，熊熊的火焰炙烤之下，空气中很快便弥漫起云河熟悉的饭香。
这一餐，天后吃得比往常更加食不知味。
见天后神思不属，味同嚼蜡，云河慌忙趁机递上了忘忧饮。
天后果然不疑有他，下意识地接过，满饮一口。
一口过后，竟然泪流满面。
云河不知道忘忧饮在自己的母亲的口中到底是什么味道，只知道那味道想必十分令人怀念。
看天后喝完后那面色酡红，又哭又笑的模样，大约是某种颇有些度数的酒水。
云河原本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喝了忘忧饮的天后，看到她醉眼迷离的模样反而松了口气。
他将醉得迷迷糊糊的天后抱上床榻，温柔地替她掖好被角。本该迅速离去，却终究还是坐在床沿，望着天后安静的睡颜久久不愿离去。
再见，就不是母子，而是陌生人了。
回想起从小到大的种种，云河只觉心如刀绞。
“大黑龙……”睡梦中的天后不知是不是梦到了什么美好的场景，嘴角微弯，发出一声低低的呢喃，那声音仿佛浇满了骄虫之蜜的酥山，温柔甜蜜，柔情缱绻。
听清那三个字是什么后，云河脸上的不舍与眷恋霎时凝固在了当场。天帝的原形正是一条大黑龙。
“忘了也好，忘了大黑龙，忘了令你痛苦的一切……”
“要做一场好梦哦……”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与自己的母亲做最后的道别。
从今往后，他将无父无母，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