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在朝廷休沐的几日, 本是一年中最为悠闲的时候。萧衍原本打算一家人好好聚一聚,暂时将国事放在一旁, 却被连番发生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先是北府军中哗变。有几个将领嫌过年发的军饷比去年少,十分不满,后又听说年后,全军上下的待遇都要比过去缩减三分之一,便煽动军心,导致几个营的数百士兵大打出手,还有不少士兵叛逃。桓玄闻讯赶到的时候, 场面混乱, 不可收拾。
这支曾为南朝江山立下赫赫战功的军队,如今就如同一盘散沙。桓玄实在不敢想象,这样一群人开到边境去,能抵御北魏的十万大军。
他收拾了残局之后,只能匆匆忙忙地进宫面圣。企图打消皇帝命北府军迎敌的决心。
而此时, 萧衍也刚刚收到消息,会稽郡的太守府已经被姜景融控制,王允带去五千的私兵,护着姜景融冲出了会稽王府, 拥护他为主。他们高举前齐的大旗,并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檄文, 痛诉萧衍的十宗罪,要推翻他的暴政, 重建大齐。南方有两个州郡, 表示追随, 已经易帜, 会稽郡周边的数个州郡持观望的态度,也有向朝廷求援的。
这些地方官吏,本就是士族选出来的,前齐的太子和琅琊王氏的宗主对于他们而言,有巨大的震慑力和号召力。加上萧衍不断削弱士族的势力,也在大梁上下造成了一连串的反应,因此好几个太守和刺史都开始摇摆不定。
这是萧衍登基以来所面临的最重大的危机,许多被压制的矛盾,都在此时全面爆发出来。对他来说,是个无比巨大的考验。
萧衍叫了沈约和萧洪等人商议对策,恰好桓玄来禀报北府军之事,众人都觉得眼前的情况十分棘手。
沈约说:“陛下,恐怕北府军受到王家的影响,军心不齐,无法北上御敌。何不让龙骧军北上?北府军留下护卫建康。”
其实这样一支军队,早被多年的安逸和荣养消磨了战斗的意志,别说指望他们御敌,他们能不临阵退缩就不错了。
萧衍负手站在巨大的舆图前面,面色冷峻,“朕已经往荆州去了三封信,还没等到三叔的回音。再等一等。”
在殿上的几人神色都不轻松。虽然皇帝的脸上并没有表露出什么,但大梁如今四面楚歌,一个弄不好,就会有江山覆灭的危险。姜景融特意选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时候起事,不得不说十分高明。萧衍的强项在于打仗,可若没有可用之兵,就算他能以一敌十,也挽回不了局势。
桓玄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说道:“陛下,事到如今,建康被包围在其中,岌岌可危。要不还是考虑到南方避一避吧?”
谁知,萧衍一口回绝,“朕可避,士族可避,百官可避,都城的数十万户百姓往何处去?朕受万民供养,若抛弃他们,还配做这个皇帝?朕不会走。”
萧宏和沈约也同时说道:“我们也不走。”
桓玄一时无言,看着这君臣几人大义凛然,好像就他枉作小人了。
“陛下,顾家家主求见,说有要事告知陛下。”苏唯贞在殿门外说。
萧衍头也不回地道:“宣他进来。”
顾荣进殿拜见,“陛下,小民特地来助您一臂之力。”
今早,王诗瑜听说了姜景融在会稽起事,拉着顾荣,匆匆进宫找王乐瑶。
“父亲是疯了吗?他可知谋逆是重罪,若失败了,九族都要跟他陪葬?”王诗瑜难以掩饰痛心。
王乐瑶无奈道:“也许他有必胜的把握。阿姐,你不知道眼下大梁的情况有多危急。”
这两日,王乐瑶听到传递消息的内侍进进出出的,知道的内情比外人清楚。她本为了父亲失踪一事心急如焚,但在国面前,家便只能往后。为了不让萧衍分心,她只字不提营救王执的事,还主动帮萧衍分担奏疏,好让他可以全心应对眼下的局势。
可他们就如同走在万丈深渊的边沿,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萧衍的压力空前,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夜里睡觉的时候,浑身会不停地出汗,根本就睡不好。
“这可如何是好?”王诗瑜看向顾荣。
这么多年,顾荣一直为王允提供钱财上的援助,把王氏养得富到流油。人一旦拥有充足的权势和财富,野心就会膨胀。顾荣自觉岳丈这回帮会稽王起事谋反,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才到萧衍这里来,试图帮上忙,好在将来保妻子一命。
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皇后自有陛下保护,不会受到牵连,他的妻只能由他来保护。而且他有种奇怪的预感,就算眼下大梁岌岌可危,眼看就要烽烟四起,他还是相信皇帝,可以力挽狂澜。
桓玄有几分看不起顾荣,轻蔑地说到:“你可知眼下是何情况?陛下和我等都束手无策,凭你一介商贾,有何高见?”
顾荣不慌不忙地说:“小民知道形势危急,小民的建议,陛下和诸位大人不妨停一停,就当多一个思路。”
萧衍注意力都在舆图上,并未认真听他在说什么。萧宏说道:“那你说来听听。”
“小民手底下有不少人在北魏行商,据他们从洛阳传回来的消息,魏帝病笃,所以朝中没有人可以牵制魏太子。魏太子一直有南下的野心,趁此机会,就纠集了十万兵力。可这十万兵力,其实分属于三股不同的势力,并不是单独魏太子所有。只要能从内部分化他们,大梁的外部危机可解,剩下的就是平定内乱了。”
萧衍见他条理清晰,逻辑清楚,是个人才,转身看着他:“你说下去。”
顾荣继续说道:“小民常年与北魏做生意,对他们的风俗民情比较了解,也与皇族有一些私交。小民得知魏帝所患的应该是头疾,一直在延医问药,但都没有办法根治,常年受病痛折磨。而北海王身边有一个巫医,是从仇池国带过去的,医术十分了得,号称天底下没有他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但他只听命于北海王,不会轻易为人诊治,魏帝对北海王素来十分猜忌,故而没有让这个巫医诊治。陛下可以写信给北海王,让他想方设法将巫医送到北魏的皇宫中,救治魏帝。另一方面,再制造矛盾,瓦解那十万大军的联盟。”
萧衍命苏唯贞准备纸笔,立刻给元焕写信,将顾荣所提的,一字不差全部写入信中。
萧衍写好之后,立刻命苏唯贞送出去,对顾荣说:“若此次危机可解除,朕必定重赏你。”
“小民不要重赏,只希望保家人平安。”顾荣郑重地拜了拜。
萧衍知道他是为了王家大娘子而来,又说:“朕向来赏罚分明,不会牵连无辜。你不考虑做官?”
顾荣摇了摇头,“小民生性散漫,喜欢云游四海,也没那么大的抱负,扛不了社稷的重担。此番能帮上陛下,也是因为与北魏做生意的缘故。别的军政大事,还要仰赖在场的几位大人了。若陛下没有别的吩咐,小的就先告退了。您有任何需要,只管差遣便是。”
萧衍知道人各有志,没有勉强他。但顾荣的到来,的确如一场及时雨,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萧宏看到顾荣离去,有些可惜地对萧衍说:“这位郎君是谦虚了。这世间没几个商贾,能审时度势,还有办法不费一兵一卒,就瓦解十万大军的威胁。”
沈约道:“顾郎君年纪轻轻就能累积起万贯家财,绝不是等闲之辈。陛下,北魏的危机或许暂时可解,但内乱还是要尽快平息。”
萧衍明白沈约所指,目光落在舆图上会稽郡和荆州两个地方。
桓玄道:“陛下,您不是还有一支中军吗?就算龙骧军动不了,中军三万人对付会稽王那边五千私兵也足够了。只要将会稽王和王允治住,其它的不过是些乌合之众。”
萧衍沉默不语,还是沈约道:“事到如今,下官不得不跟您说实话。根本就没有中军,那是陛下虚构的,为的就是让王家忌惮,不敢轻举妄动。荆州起兵时,我们本来就只有三万兵力,那些主力大都留在龙骧军,哪还有多余的兵力?”
桓玄听了瞠目结舌,怎么也没想到,一支军队,竟然是编出来的?真是亘古未闻。他本来想说一国之君怎能使诈?后来想想,这一国之君本来就是寒门出身,哪有那么多的讲究。
他已经纠结了半日,一边是士族,一边是皇帝。他本来应该站在士族那边,选择明哲保身的,但是他亲眼所见,皇帝为保江山所做出的努力。若是在前朝,恐怕废帝早就跑了。绝不会跟建康的军民共进退,共存亡。
他不得不承认,从这个寒门皇帝身上,看出了一种担当。这种担当,有他们士族当初建立南朝时的影子。永嘉南渡之后,那一朝的君臣面对的也是这样内忧外患的困境,倘若他们退缩了,就不会有今日的大梁。
“桓家有一千私兵,虽微不足道,但愿为陛下驱使,守卫建康。”桓玄向萧衍拜道。
甲族都会豢养私兵,这是在法令上禁止,但实际上屡禁不止的事。
桓玄愿意把私兵全部拿出来,就表明了他誓死效忠的决心。萧衍十分意外,但也有几分欣慰。他跟士族之间,一直都在拉锯,为了各自的立场,从未站到一起过。他们对彼此都有偏见,谁也不曾信服于谁。但这一刻,为了守护大梁,守护建康,他们终于摒弃成见,站在了统一的立场上。
“桓公,多谢。”
萧宏和沈约,也向桓玄郑重地行了个拜礼。
桓玄回礼,然后退出了大殿。
王允曾私下写信给他,要他共谋大事。他承认自己有动摇过,毕竟受制于人的味道并不好受,何况王家和桓家还是姻亲。但四姓从来都是表面和谐,背地里暗流涌动。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厌倦了那些争斗,也厌倦了人的贪婪和野心。他为桓氏宗主这些年,似乎理所应当地享受着权势和财富,从没有想过为这片河山真正地做些什么。
就这样吧,桓玄忽然生出万丈豪情,哪怕最后失败,他也足以在青史留下忠义的一笔了。
桓玄走了以后,萧宏和沈约也都相继告退,各自去忙碌。
萧衍命苏唯贞把郗超叫到宫里来。
郗超已经听说了会稽郡的事,料想皇帝叫他,是跟荆州有关,一路上都在想着如何应对。这么多年,他一直不遗余力地扶持萧衍,就是看到了他身上的才能,知道他绝非池中之物。他想着,有朝一日,这条潜龙飞天,能给郗氏带来前所未有的荣耀。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并没有错。但他没有想到,变数竟然出在他自己的女儿和儿子身上。
郗超年事已高,走路需要拄杖。那杖点着地面,发出“哒哒”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显得格外清晰。
萧衍命人都退下去,请郗超坐下,“郗公,朕给你准备了你最爱喝的茶汤,看看还是不是那个味道。”
郗超看到案上有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汤,端起来饮了一口,笑道:“正是。难为陛下还记得。”
“朕有今日,仰赖郗公提拔和郗家支持。朕一直都记得,当初走投无路之时,是郗家收留,郗公又有意把女儿下嫁。朕那时微末,郗公却没有嫌弃,这份恩情,朕一直铭记于心。”
“陛下言重了。”郗超拱手道,“陛下天纵之资,就算没有臣,也会一飞冲天。”
萧衍不喜欢喝茶汤,但今日耐着性子,陪郗超饮了起来,“朕宽纵郗氏,是因为郗公的知遇之恩。朕拜郗公为左仆射,甚至同意郗微嫁给三叔,郗家众人也各有升迁。朕自认对郗家不薄,不知你们对朕有何不满?”
郗超一惊,连忙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陛下,此话从何说起?”
“你也应该注意到了,大朝会时,荆州刺史府的长史换了人。朕了解三叔,他不会轻易更换长史人选,那是他用了多年的亲信。若朕没有记错,那人在郗微手底下做事吧?郗微成为长沙王妃没有多久,朕就无法跟荆州取得联系了,公觉得为何?”萧衍一边喝着茶汤,一边说话,如闲话家常般的口气。
“陛下,许是……”郗超的额头上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说辞。他以为大朝会那日,萧衍没有发作,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哪里想到,萧衍竟然在这时朝他发难。
“龙骧军中有不少郗家的人,恐会听她差遣。朕想,她是把三叔控制住了,想要拿着龙骧军反朕?”
郗超听完,整个人都伏在地面上,大声说:“陛下明察,绝无此事啊!”
“郗公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朕在给你机会。”
郗超浑身一个激灵,再拜道:“微儿是一时糊涂!不知被什么蒙了心。陛下,您让臣去荆州,臣一定把她拿下,带回都城交给您处置。求您网开一面,不要牵连郗氏全族!”
宗族在这些老人的心里,无比重要。尤其郗氏从中下等士族,一路走到今日,全靠郗超的努力。他已经行将就木,怎忍心看到整个家族毁在自己女儿手中。
萧衍点了点头,“郗公既然有此意,朕就成全你。不过只能你一人独去,郗家其余的人都得留在都城里。”萧衍往后靠在凭几上,收起了温和的神色,眼神透露出几分帝王的冷酷,“公可要想好了,郗氏全族的生死,就在公的手上了。”
郗超浑身战栗,回答道,“是,老臣便是拼了性命,也不负陛下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