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一百章
郗微的声音很轻, 轻得仿佛只是一声叹息,别人都听不见。
王乐瑶本不想跟郗微过多接触,她们之间的立场, 注定很难做朋友, 但郗微所说的话,却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话是什么意思?”王乐瑶侧头问道。
郗微看了看竹君等人, 王乐瑶抬手, 让她们退出去。
“娘娘……”竹君不放心。这郗家娘子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 从前在都城就明里暗里整出不少事来针对娘娘,这回卷土重来,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但郗微显然是不会当着下人的面说更多, 甚至卖起了关子。在王乐瑶的坚持下, 竹君还是带着人出去了。
“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听到的消息, 不保证确切。谢三公子去海陵郡的途中, 会遇到海贼,然后出意外。娘娘知道吏曹是尚书六曹之一, 听命于谁吧。”
王乐瑶的心猛跳了几下, 话就在嘴边, 但没有说出来。
不会的, 她安慰自己。伯父或许有时自私冷酷,但王谢两家算是世交, 谢羡又曾跟她定下婚约, 伯父为何要害谢羡?
“你随便听来的消息,我就要相信吗?”
郗微笑了笑,声音清冷, “娘娘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吗?文献公之死, 并非意外。他一死, 四大姓里头,再也没有能跟王家抗衡的,原本属于谢家的资源也全都倾向王家。文献公就是死在海陵郡,海陵郡郡太守似乎是王氏的族亲吧?这回谢羡又是去海陵郡,还是吏曹下的公文,难道只是巧合?”
“文献公之死,经廷尉卿调查,已经认定为意外!”王乐瑶定了定心神,义正言辞地说道。
郗微凑到王乐瑶耳边,轻轻地说:“娘娘真的如此相信吗?那为何手要发抖。你的心里,分明已经动摇了。廷尉卿是你的姑父,跟王家本就是同气连枝的。那个结果,不足为信。”
王乐瑶闭了闭眼睛,她骨子里是很骄傲的,那骄傲是建立在她名字中的王姓之上。阿姐和王姝瑾的事,已经充分说明了,伯父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正人君子。士族门阀背后藏着许多她不知道的利益勾连,为了这些利益,伯父可以牺牲女儿,可以牺牲亲情。
纵然她从未用恶意揣度过伯父,也不想去深究那些事,她的出身虽然以母亲的百般委屈为代价,但她受王家的教育,熏陶和抚养,得以成人。她素来以家族为荣,绝不会愿意相信自己的家族,并非世人所崇敬的那般高洁,而自己的伯父,是个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小人!但她不愿意相信,不等于这些事实便不存在。只要一想到,文献公之死,是伯父动的手脚,当初伯父竟还要把她嫁给谢羡,她就觉得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若她嫁给谢羡,此事一旦暴露,她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面对谢羡和谢家?
她,阿姐和王姝瑾,说到底,都是伯父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她的心像被刀子割过一样,那种被最亲最信的人背叛的感觉,就像冬日里,一桶冷水当头泼下,冰冷刺骨,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光了。
郗微觉得她被保护得太好了。在家有长辈护着,王允那人虽然手段不上路子,但大概是出于对王执的亏欠,对她还算照顾有加,王家宗主房没有男孩子,女孩本来该当男孩养,但王允也从来没让她沾过那些阴暗的东西。出了嫁,有萧衍宠着。萧衍那个人,疯起来能毁天灭地,不知杀了多少人,从不手软,偏偏对她小心翼翼。明明跟王家立场相对,利益相左,注定无法共存,却为了她,一直在权衡,没有动手。
士族高门,为了保住荣华富贵,哪个不是费尽心机,用尽手段,怎么可能真是阳春白雪,清贵干净。
她真的是想把王氏女拉下云端,好好看看这人间,看看这人性本恶。
“如今只有娘娘可以劝动谢羡不去海陵郡,你想看到谢羡死吗?如他父亲一样,死在王家的手下。”
“没有证据的事,请你慎言!”王乐瑶斥道,努力稳住声线。
郗微只是笑,笑得悲悯,行了礼便退出去了。
王乐瑶整个人都有点恍惚,她独自站在殿上很久,久到竹君来叫了几次,她都恍若未闻。
后来萧衍带着沈约去了凤光殿,他还觉得奇怪,阿瑶怎么半天都未来叫他。等他走进凤光殿里,宾客都入席了,席间言笑晏晏,却唯独不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众人都起身向他行礼道贺,他坐下后问道:“皇后还没来?”
旁边的张太后回答:“还没过来,我以为她跟你在一起。兴许有什么事耽搁了,我让如意去显阳殿看看。”
如意正要出去,萧衍不放心道:“朕亲自去吧。”
张太后拦着他,“哪有寿星把宾客丢在这里的道理,太失礼了。你且坐着,我们等皇后过来再开宴就是。”
张太后亲自发话,萧衍这才打消了去找王乐瑶的念头。他是今日的中心,所有人都轮番上前来给他祝寿。
赵氏掩嘴笑道:“看陛下心不在焉的模样,还在想着皇后吧?这一小会儿没见到,就牵肠挂肚的,夫妻感情是真好。临川王和王妃也是妇唱夫随,我都羡慕了。希望以后我家娶的儿媳,也能跟大郎如此和睦。”
萧宏正跟谢鱼在耳语,听到赵氏的调侃,谢鱼微微红了脸。她是真的脸皮薄,轻声道:“舅母别笑话我了。你会娶到称心如意的儿媳的。”
“借王妃吉言了。”赵氏说话间,有意无意地往桓曦和那里看了眼。
刚才桓曦和进来,赵氏就想过去说话。但桓曦和一直跟谢鱼在一起,所以赵氏还没找到机会。建康四姓里头,未嫁的贵女只有桓家女郎一人了。自然是个香饽饽,人人都想抢的。
桓曦和被赵氏看得浑身不自在,好像自己是待沽的物品一样。
张琼看到她身边有个空位本想坐过去,却被沈约抢先了一步。
桓曦和倒宁愿是张琼,她拿起面前的酒樽喝了点酒。
沈约在旁边看见了,要身后的宫人把她案上的酒换了,换成水。
“饮酒伤身。”
桓曦和似笑非笑地看他,“沈侍中是不是管得太宽了点?”
沈约没说话,他只是不想看到桓曦和被不喜欢的人纠缠罢了。
萧衍在等王乐瑶来的间隙,不悦地看了谢羡两眼。他一直没搞明白,自己的生辰为何要请这个人!?
谢羡单独一席,和王执相对,两个人正在说话,时不时对饮一杯。大概是同在五经馆共事有了情谊,加上王谢两家本就是世交,所以比较熟识。
他们在一起,绝对比萧衍跟王执在一起和谐。
萧衍至今都不敢跟老丈人独处,就怕他冒出些自己听不懂的话来。
但萧衍看到老丈人跟一个外人有说有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原想着,让人把王执的位置给调换了,不跟谢羡在一起。但又担心一会儿阿瑶知道了,要不高兴的。上次他把谢羡留在中斋看他们亲热的事情,阿瑶还不知道。她总是说他小气,霸道,占有欲强,让她透不过气,可天知道他只是太有危机感了。谢羡整个人坐在那里,就是巨大的威胁。温润如玉,眉目俊美如画,满殿的光芒仿佛都凝聚在他身上。
别说是女人了,男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再无心欣赏外面的美景。
萧衍越想越觉得嫉妒,虽然阿瑶一再重申她没喜欢过谢羡,只是把他当作兄长。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阿瑶的棋还是谢羡教的。他们拥有太多他不曾参与的共同时光,要不然还是让谢羡死在海陵郡好了。他为何要护着一个情敌?吃太饱了吗!
有个宫人给谢羡递了东西。谢羡看过之后,脸色微变,然后不动声色地把东西放入袖子里头。
王乐瑶姗姗来迟,向众人致歉,她只能说自己身体不适,小睡了一会儿,没想到睡过了头。张太后知道她向来是个有分寸的人,关心地问道:“身体没事吧?”
“大概是上回的病还没有好全。”王乐瑶低声说道。
她还未将要去行宫的事告诉张太后,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她坐在萧衍的身旁,吩咐上菜,宫女们端着美味珍馐,鱼贯而入。萧令娴早就等得饥肠辘辘,也好奇皇后到底准备了什么菜品,摩拳擦掌。
竹君解释道:“这第一道菜,叫年年有余。取新鲜鲈鱼做成鱼脍,再配上莼菜做羹,最为鲜美。四月份的莼菜生茎而未长出叶子,叫做雉尾莼,是莼菜中第一肥美的。藏在冰窖里,虽然影响了口感,但加了椒叶和柏叶,前者被认为是玉衡星的精华,后者被当作是预防百病的仙药,就像过年饮的椒柏酒一样,有长寿康健之意。”
赵氏跟身边的张洪说:“这吃一道菜还这么多讲究呢?我都不知道椒柏酒是这么个意思。”
“所以叫你平日少花些时间在玩乐上,多读点书。”张洪没好气地说,“跟皇后坐在一起,也不觉得丢人。”
“好像你书读得多似的。这世道,除了士族高门的女子,寻常人家哪有办法多读书。赶紧吃你的吧。”赵氏没好气地说道。
张洪被她噎了一句,撇了撇嘴。这泼妇,要不是看在大郎的面子上,他定要休了不可。
王乐瑶向来不喜欢椒柏的味道,太重了。但为了寓意好,特意吩咐加进去,自己并不想吃。萧衍细心地帮她把椒叶和柏叶挑了出来。
“这鱼羹很鲜美,阿瑶有心了。你多少吃些,否则不是浪费寓意。”
王乐瑶给他面子,只得吃了下去。
萧衍嘉奖地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得意地看了谢羡一眼。谢羡正好也在看他们,淡淡地收回目光。
上次中斋亲眼见过以后,他就知道,阿瑶并非像他所想的那样,过得不好。事实上,民间的各种传闻,他亦有听到。皇帝待她是真的很好,说是如珠如宝也不为过。这武夫也不算一无是处,至少做皇帝和做夫君都算是合格的。
他已经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对于她的牵念,不只是男女之情,还有从小长大的情分,他更多的是站在兄长的位置,希望她能过得好。
她刚才命人给他递了张字条,上面写要他别去海陵郡,有危险。他知道她是出于一片好心,但朗朗乾坤,有谁要害他?就算真的有人要害他,他不去海陵郡,那些人就不会在别处动手?
躲是躲不过的,还损了他的英名。
席间,一道道美味上来,众人沉醉于珍馐之中。王乐瑶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谢羡的身上,有询问之意。
谢羡也迎着她的目光,并没有丝毫的退缩。
王乐瑶皱眉,知道谢羡并不打算改变主意。这个人其实固执得很,他们骨子里,都是很倔强的人。
这时,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案下被萧衍握住了。萧衍一边跟萧纲喝酒,一边凑到她耳边说:“不准再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