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此时的寿康殿被一片花海包围。除各家娘子带进来的花卉, 摆在花园正中的花架上供评选观赏之外,还有太后从各个皇家园林调来的珍贵名品,世间罕见。
百花争妍,蜂拥蝶舞, 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毕竟是大梁举办的第一次春日宴, 内宫尚未立皇后, 张太后也想办得隆重一点,还把身边地位最高的两个女眷也请了过来。
外面的贵女们都在兴奋地赏花, 莺声燕语, 张太后几人在殿内喝茶闲聊。
其中一位是衡阳郡公张洪的夫人赵氏。她着绛色绣团花的大袖衫,头上戴着金乌扶桑的步摇,脖子和手上都戴着金饰,一身珠光宝气。她的夫君是张太后的亲弟弟,领太常卿之职,主管祭祀典仪。
赵氏望着外面, 感慨道:“年轻真好啊。还记得我们年轻那会儿,为了贴补家用, 纺纱织布,做梦都不敢想有朝一日能坐在这恢弘的建康宫中。我有时半夜醒来,还觉得一切是场梦。”
张太后笑道:“是啊, 我也觉得恍惚。当初二郎派人来接我进都城, 我好半日都没反应过来。”
“阿姐就等着享福吧。如今建康城里的贵女, 争着要做您的儿媳呢。”赵氏笑起来, “怎么还不见未来的皇后娘娘?我早听说是个大美人,迫不及待想见一见了。”
“此话言之过早。”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来。
说话的妇人年纪稍长, 头发灰白, 梳着高髻, 各插一根赤金龙钗,身着玄色火焰纹大裳。她的夫君萧常是兰陵萧氏的宗主,封山阳郡公,领宗正卿一职。宗正主管皇族事物,立后选妃都绕不开他。
“夫人这是何意?”赵氏惊讶地问道。
“这位王家娘子的身份,似乎有问题。”陈氏低头喝了口茶,“她的生母不详。”
“琅琊王氏的宗主房,还能出这种事?”赵氏看向张太后,“是得好好查查。”
这时,如意从殿外进来,向太后禀报:“王家娘子来了。”
张太后一如往常地说道:“带她进来。”
王乐瑶被引进殿中,感觉到殿上几道目光一下聚集在自己身上。她不知在座的是何人,但能跟张太后同坐,也是长辈,行礼总是没错的。
纵然赵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看到王氏女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
此女衣着雅致,身上的首饰很少,却搭配出了华贵之感。尤其是颈上那条珍珠项链,微微泛着粉色光泽,衬得她脖颈修长,皮肤白皙,仙姿玉貌。
她站在那里,便是腹有诗书,温文尔雅的大家气质,莫名地让旁人觉得自己粗鄙。
张太后招了招手,“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衡阳郡公夫人,这位是山阳郡公夫人。”
王乐瑶走过去,一一行礼。
赵氏笑着道:“这怎么敢当。”早年,张洪是个行商,赵氏跟着见了不少的世面。可在琅琊王氏面前,还是觉得自己矮了一大截。她心想这百年的名门真不是浪得虚名,单气势就足够碾压别人了。
陈氏坐着没有说话,只拿眼角的余光扫了扫王乐瑶。在她眼里,所谓士族,不过靠着世代与皇室联姻,保证自己的家族享受荣华富贵。如今她是皇室成员之一,地位在士族之上,所以没把王氏放在眼里。更何况,这位能不能做后宫之主,还两说。
“你出去跟她们一起玩吧。”张太后温和地对王乐瑶说。
王乐瑶点头,行礼退出大殿时,看到郗微正站在门外,等着太后召见。
郗微见她出来,点头致意。
王乐瑶颔首,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不知为何,王乐瑶有种宿命相逢的感觉。虽然外界已经公认她为皇后,但她觉得郗氏女会是一个变数。郗家对萧衍有提拔再造之恩,王家当年却把萧衍拒之门外。再者,郗氏女比她早认识萧衍多年,当初两人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于公于私,这个皇后的位置,都更应该给郗氏。
虽然王乐瑶是被迫配给萧衍,也不想跟郗氏女争。但正如表姐说的,若以后郗氏女在后宫占了上风,四姓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她们二人已经被命运推到对立的面上,谁也无法后退。
园中几个贵女正在热烈地聊天,没注意到王乐瑶走过来。
“刚刚那个是郗家娘子?她到底几岁?看起来好像跟我们差不多大。”
“人家仗着跟陛下的旧情,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不看看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能不能得宠。”
“她真的要跟王家娘子争皇后之位?”
“王家娘子只带了一盆君子兰来,她带的可是芍药。芍药跟牡丹长得多像啊,花中第二,她的心思昭然若揭。”
一个贵女看见王乐瑶,连忙扯了扯身旁的同伴,她们赶紧散开了。
今日的评选,是各家娘子把手中的彩绳绑在心仪的花上,得彩绳数量最多的获胜。王乐瑶带来的那盆君子兰,独领风骚,彩绳绑得密密麻麻。而郗微带来的那盆芍药,也绑了不少彩绳。
“这群见风使舵的家伙,我就站在这里,看谁敢往她那盆花上面绑绳子。”桓曦和咬牙切齿地说。
王乐瑶忍不住笑道:“你争这个干什么?又不是得了魁首,就是皇后了。”
谢鱼说:“瑶姐姐,你看到魁首的彩头了吗?”
她指向一旁的彩棚,里面放着一张桌案。案上的托盘,放着一个金步摇。用金片、金丝、金珠焊成凤凰的形态,并在上面镶嵌珍珠、玛瑙、蓝宝石、绿松石、贝母及琉璃,璀璨夺目。凤凰口中还衔着一颗红珠,犹如旭日东升。
这件步摇,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皇后的规制。
普通人,谁敢觊觎?
有几个贵女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最后推了一个年纪小些的出来,怯怯地说:“王家娘子,可不可以向你请教,盲棋要怎么下?我们都听说你在洛阳馆跟北魏高手下盲棋,并且取胜的事情,心中很是钦佩。”
王乐瑶回道:“盲棋的技法跟普通下棋一样。难点在于要记住双方棋子的位置。如果要练习,可以先把棋盘的格子减少一半,不要操之过急。我觉得,棋道主要在于养性,倒不必过于追求这些偏门。”
那女子受教般点了点头,又红着脸问:“你真的是文献公的弟子吗?”
王乐瑶看了桓曦和一眼,桓曦和正在努力憋笑。
“不是。当日为了让那个魏人跟我下棋,随便说的。”
女子露出失望的神色,欲言又止,行礼之后就离开了。
桓曦和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你看她脸上,好像写着:皇后娘娘怎么可以骗人呢?你的棋艺,得加上文献公三个字才值钱。”
谢鱼本来想说,三兄的棋艺就是父亲教的。瑶姐姐既是三兄教出来的,那跟父亲教的也没什么区别。可提起三兄似乎不合适,她就只笑了笑。
她们身边,宫女正引着一个人往殿中走去。
王乐瑶只看到一个戴着幂篱的身影匆匆而过,好像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郗氏女已经进去很久了,怎么还不出来?”谢鱼担心地问道。
“太后要跟她叙旧吧。”桓曦和说完,看到刚才正殿的门扇还开着,眼下却已经关闭了,好像有什么事。
王乐瑶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刚才那个人,应该是跟自己有关。恰好如意从殿内出来,神色凝重地走到她们面前:“王家娘子,山阳郡公夫人有请。”
桓曦和问道:“我们可以一起进去吗?”
“夫人只叫了王家娘子。”如意为难地说。山阳郡公夫人的辈分摆在那里,连太后都要礼让。
谢鱼拉着王乐瑶,不肯放手。她猜想,肯定是郗氏女耍了什么花招,里面危险重重。
“我没事,你们在这里等我。”王乐瑶安抚两个人,跟在如意后面走了。
如意回头,看向桓曦和与谢鱼,用口型说:去请陛下。
桓曦和一惊,知道大事不妙,对谢鱼道:“你在这里守着,随时关注里面的情况,我这就去找陛下。”
谢鱼重重地点了点头。
王乐瑶进殿之后,身后的门扇就关上了。光线似乎也被阻隔在外。
大殿的气氛与先前进来时,完全不同,显得有几分凝重和压抑。她咳嗽了两声,还是往前走。
郗微坐在下首的位置,目光淡淡地掠过她。
大殿上还跪着一个人,那人的背已经佝偻,头发全白,穿着简朴的布裙。王乐瑶走到她身旁,一下认了出来。
这是曾经近身伺候祖母的邓嬷嬷。祖母过世以后,伯父做主,将邓嬷嬷送回老乡,颐养天年了。她们已经有几年没见。
邓嬷嬷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四娘子。”邓嬷嬷叫了她一声,目光闪烁,不敢看她。
陈氏威严道:“邓嬷嬷,我问你的话,你当着王家娘子的面,再回答一遍。”
邓嬷嬷应是。
“你在王家多少年?伺候过何人?”
“我在王家近四十年,伺候的是当今宗主的母亲,王老夫人。”
“那你对王家的事,可以说了如指掌?”
“不敢,只是会比四娘子多知道些。”
“那殿上这位娘子的生母,究竟是何人?”
邓嬷嬷先是看向王乐瑶,然后低头说:“这个老身真的不知。四娘子生下来以后,才被二郎君抱回府里。当时老夫人不想认她,问二郎君她的生母是谁,二郎君也不肯说。后来大郎君同意,才把她计入族谱,认作嫡女。府中知情的下人都被大郎君封了口,无人再敢提此事。”
“也就是说,四娘子的生母不详,可能不是士族,还有可能是庶民或者倡优?”陈氏问道。
“你这话过了。”张太后出言提醒陈氏。
既然陈氏把事情摆出来了,张太后只想把来龙去脉弄清楚,并不想为难一个小娘子,更别提侮辱人家的母亲。
可陈氏却不管这些,她先前听郗微说此事,还半信半疑。那可是琅琊王氏,怎么会随便把一个娃娃认进宗主房。可眼下人证在此,她觉得王家简直目中无人,竟妄想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塞到宫里做皇后,当他们皇族可欺吗!
“太后,此事必须弄清楚。皇后母仪天下,为世间女子表率,必须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王家的嫡女可以为后,但此女身份疑点重重,若她父母无媒苟合生下她,她便是私生女,绝不能当皇后。”
王乐瑶听到这里,冷笑一声。
这些人,拿她的生母来攻击她,说她来路不明,逼她放弃皇后之位。
这皇后本就不是她要当的,放弃有何难?但她不允许自己的母亲,被人辱没成倡优之流。那是对她,对琅琊王氏的侮辱!
“你笑什么?”陈氏不悦地问道。
王乐瑶说:“山阳郡公夫人,就算我的出生有疑,你也应该请我的伯父,王氏宗主来询问。一个下人的话,不足以定我的身份。王氏百年,门庭显赫,我父亲亦是琅琊王氏宗主房所出,前朝的太子少傅。你听了只言片语,便胡乱推测他与人无媒苟合,说我是私生女。后果,你可能承担?”
“你敢威胁我?”陈氏恼怒。
张太后开口维护,“人是二郎选的,此事还是交给二郎定夺吧。”
“太后宽仁,但自古忠言逆耳。”郗微说,“皇后之位,非同小可,事关皇室血统。太后是内廷之主,还是先让郡公夫人盘问清楚,再告诉陛下。”
“朕的事,几时轮到你来管了?”门外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
殿中几人皆惊诧,皇帝竟然亲自来了?
萧衍逆光走入殿中,他生得非常高大,整个人将门扇外的日光都挡住了。但他的到来,犹如一股强风,驱散了殿上的阴霾。他走到王乐瑶的身边,见她面色苍白,摇摇欲坠,从宽大的袖子底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冰凉,以一己之力对抗代表皇族的山阳郡公夫人,不是谁都有这样的勇气和能力。
若她不是出自琅琊王氏,恐怕早就被吓晕了。
王乐瑶的病本就没好全,整个大殿闭塞压抑,刚才已经觉得胸闷气短,眼冒金星。她是强撑着,不许自己示弱。忽然有人站在她身边,有只温热粗糙的大手包着自己。那种感觉就像当日她溺水沉于池中,水流包围着她时一样,有种难以形容的安全感。
父亲离家后,她都是孤身一人,从未想过与人并肩。
郗微再次看到萧衍,心中狂喜,难以抑制激动的情绪。这么多年苦苦等候,终于可以走到他的身边了!可她发现,萧衍站在王氏女的身边,自始至终,都没看自己一眼。
怎么会这样?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娶妻,明明是旧情难忘!他不可能是真心要娶王氏女!
“这是朕的家事,闲杂人等出去!”萧衍沉声说道。
所谓闲杂人等,就是非萧家人,包括郗微在内。
赵氏坐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热闹,一直不敢说话。她一会儿替王氏女担心,一会儿又好奇她到底是不是私生女,整颗心七上八下的。听到萧衍让她出去,求之不得,麻溜地退出去了。她可没陈氏那么不自量力,敢招惹外甥这个活阎王。
郗微不甘心,又看了萧衍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被苏唯贞带出去。
萧衍命如意把王乐瑶扶到便殿休息,她都站不稳了,有些话也不适合当着她的面说。
张太后看得出儿子在生气。她也怪陈氏不知轻重,私下追究王家娘子的身世,还跟郗氏女一唱一和,把好好的春日宴弄得乌烟瘴气。他们本就是寒门出身,对身份哪有士族那么讲究。王家都认下了,何须她们这些外人插手。
她刚才也是一时被绕进去了。
陈氏被萧衍的目光所慑,莫名有几分心虚。但她是长辈,也是萧氏的一员,这么做全是为了皇室着想,她没有错。
萧衍看着陈氏,“婶母到都城不过俩月,为何会对王家的陈年旧事感兴趣?那个嬷嬷,又是从哪里找的?”
陈氏肃容道:“我自有办法。陛下既然听到了,便知道王氏女有问题。您可不能被蒙蔽了!”
“婶母以为,是她处心积虑做这个皇后,所以才百般隐瞒自己的身世?”萧衍似笑非笑地说,“如果朕说,是朕逼她,非要她做这个皇后。不管你们说什么,做什么,朕都不可能改变心意呢?”
陈氏愣住了。他们都以为皇帝厌恶士族,王氏女不过凭借美貌,魅惑君王。只要皇帝识破她的真面目,肯定会改变主意,改立郗氏女。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萧衍转了转手腕上的麂皮护腕,“琅琊王氏,甲族之鼎,士族的精神领袖。若被士族知道,王氏宗主房的嫡女,被婶母无故扣在这里泼脏水,恐怕会把整个都城掀翻。婶母觉得,这个后果你能承受吗?”
陈氏的手抖了抖,表情开始绷不住。
她抓着张太后的手臂,努力稳住声音,“太后,我一心为了萧氏,为了陛下。您可要为我证明,我绝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啊!”
春日宴还未散,外头都是人,闹大了着实难看。张太后打圆场,“二郎,先到此为止。你去便殿看看王家娘子。”
萧衍往便殿走,又回头看了陈氏一眼,“朕丑话说在前头。立后之事已定,再有人从中作梗,不论身份,绝不轻饶!”
那一眼,有虎视龙卷,横扫的威势,陈氏吓得,回去后大病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