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陆氏穿黑花锦镶宽边的云纹曲裾深衣,系红色大带,腰身小而下摆宽大,是前朝传下来的,非常传统而保守的装束。
陆是吴姓大族,族中出了不少大行商,也有在朝为官的。堂叔能从起家奉朝请,坐到扬州刺史之职,多亏陆氏一直在背后出钱出力。所以陆氏彪悍善妒,堂叔也不敢造次,每有新欢,只敢偷偷在府外安置。
府中三个庶子,都被压得抬不起头。
“阿瑶来了。”陆氏淡淡地说。
“见过几位婶婶,大兄。”王乐瑶施礼。
那几位夫人回礼,心照不宣地互相递了眼风。
琅琊王氏为甲族之鼎,家族根系庞大,内部也是明争暗斗,不过宗主房势大,其它各房臣服,唯一能与之争锋的,也就是王赞那房了。王乐瑶的父亲王执如今是白身,许婚的谢家也早就大厦倾颓,说起来还比不上堂叔这个手握北府兵的扬州刺史,是以也没什么人拿她当回事。
王竣目不斜视地站着,只点了点头。但眼角的余光,还是瞥到那抹楚楚动人的身姿。他必须承认,堂妹雅洁娴静,气质无人能及。美貌这种东西,是一把最锋利的武器,盖世英雄也逃不过去。
倒是王端走过来,行礼道:“四姐去永安寺受苦了吧?昨日的事,多谢你了。”后半句,他说的很小声。
昨日,他跟兄长回来后,被堂伯好一顿训斥。因为宗主房没有男丁,母亲说,琅琊王氏的未来都在他们这房,要他们尽量顺着堂伯的意思,好好表现。可他并不是很在乎那些虚名,王氏男儿只要不辱祖先之名,堂堂正正地立世就好。
所以他的心思反而是这群人里面,最单纯无害的。
王乐瑶点头微笑,陆氏就把他抓回去了。
此时,一群侍女簇拥着一名少女过来。
少女穿着天水碧的广绣上衫,长裙如花瓣重叠,而且裙色由深入浅,一条珍珠镶边的腰带,束着盈盈纤腰,飘落于身前。云锦的帔帛自纯金打造的臂钏垂下,行走间如清风拂云。她只有中人之姿,因着这身装扮,硬是把相貌抬高了几分,有种缥缈若仙的感觉。
而且她身边的侍女全是姿色平平之辈,衬得她鹤立鸡群。
陆氏立刻热情地迎过去,“阿瑾真是出落得越发好看了。”摆尾讨好的模样,像是只看门犬。
其它夫人自然也不甘落后,恭维的话此起彼伏,与刚才对王乐瑶的冷淡形成鲜明的对比。
“狗眼看人低。”竹君小声嘀咕。
世人于犬不大友好,很多贬义的俗语都跟它挂钩,比如此句。王乐瑶私以为放在这里,倒十分贴切,偷偷冲竹君竖了竖大拇指。
王姝瑾看到这么多人围过来,秀眉一蹙,没有好脸色。她身边的侍女把人群分开,护着她往前走。她倒是回头看了眼王乐瑶,神情不悦。
她们堂姊妹二人年纪相仿,又同出于宗主房,总被拿来比较。王姝瑾沾了父母的光,张扬跋扈,处处都要压着王乐瑶一头。王乐瑶也懂得避其锋芒,从不与她相争。
这回去永安寺,本就是王姝瑾在抓阄时动了手脚,她看不惯王乐瑶那副自命清高的模样,想着送去山里吃番苦头再回来。怎知那个高僧如此厉害,才一日,母亲就醒了。
“竹韵,我问你,永安寺那边没有动静吗?你确定事情都办妥了?”
竹韵上前,低声道:“确实按照娘子的吩咐办了,当晚也故意命守备松懈。这不是赶着去见长公主,还没来得及询问。”
王姝瑾径自入了公主府,丢下一群长辈面面相觑。她是长公主的爱女,出入自然是无需通报的。
陆氏悻悻的,暗暗翻了个白眼。她是看在宗主的面子上,才说几句好听的。一个亡国公主的女儿,到底有什么好神气的?
王乐瑶却早就习以为常了。
王姝瑾是天之骄女,自小被当作大齐未来的皇后来培养。废帝是她的舅父,三五不时便会赐下奇珍异宝,她的衣裳饰品,几乎只会穿用一次。废太子是她的表兄,也暗定为未来的夫君,常邀她进宫玩。华林园,乐游苑这些风景秀美的皇家园林,寻常人只能远望一眼,暗自兴叹,她却能出入自由。
可以说,之前的十几年,王姝瑾过的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这回姜氏摔伤,王姝瑾不侍奉在跟前,连永安寺也不肯去,不得不说是姜氏的教导之功。而且她今日所穿的裙子,昨日还挂在金市的锦衣阁里,名唤“凌波仙子”。
锦衣阁是都城里赫赫有名的制衣铺子,贵女夫人都喜欢去那里定制衣裳。锦衣阁因人裁衣,选料名贵,绝不重复。有时也会把制好的衣裳放在铺中显眼的地方展示,唯有价高者能得。
昨日王乐瑶经过时看了一眼,便记住了。
王姝瑾有时间花在打扮上,却不肯花在重伤的母亲的身上,真是自私又凉薄。
若说这么多年,王乐瑶唯一羡慕她的地方,就是父母健在,并伴她身侧。
侍女从门内出来,对陆氏和王乐瑶等人施礼:“长公主有请。”
公主府和王宅的古朴厚重并不相似,修得极尽奢华。姜鸾住在湖心小筑,三面环水,只一道曲桥连着岸边。水中原本养了几只白鹭,可性子随了主人,高傲得紧,轻易不肯露面。
屋舍是仿宫中的建制,高台飞檐,凭栏曲榭,窗上垂下金莲花钩钩住竹帘。
进门便是一座精美的仕女屏风,地上铺着西域来的羊毛地毡,梁上悬挂紫金绡制的帘幔。左进是座小佛堂,姜鸾没有吃斋念佛的习惯,但当世佛道大盛,佛堂是必不可缺,她斥重金打造,也只是为了美观而已。右进便是寝间,家具都用上好的沉香木,镶嵌宝石,雕刻着蝙蝠虫草纹,寓意福寿。
姜鸾出身皇族,嫁的又是江左第一高门,身上的毛病自然不少。比如嫌蜡油的味道不好闻,所以只用夜明珠照明,室内灯台找不到半点蜡烛。喜欢金玉,喜欢收集名贵的香和茶,不惜为此豪掷万金,光是各色香炉,茶具,便堆满了库房。
反正她的嫁妆,封邑,园子,地契加起来,挥霍一辈子还绰绰有余。
姜鸾闭目斜躺在湘妃榻上,保养得宜的面庞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雍容华贵的金丝锁衣缘绣百鸟大袖裳穿在身上,红裙冶艳,如牡丹艳压群芳。就算天下易主,也很难从这位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前朝公主身上,看出半分落魄之感。
王姝瑾坐在她身边,推了推她的手臂:“女儿来看望母亲,母亲一点都不高兴吗?”
姜鸾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平静无波。
“母亲这是责怪女儿吗?”王姝瑾做出泫然欲泣的样子,“女儿这段时日遍访名医,想给您治伤,您看胳膊都瘦了。”
姜鸾的乳母孔嬷嬷连忙帮腔:“是啊,二娘子看着可是轻减多了。”
姜鸾的嘴角一抽,正要说话,下人说四娘子和各位夫人都进来了。
王姝瑾不高兴地坐到一旁,众人在外面除履整衣装,然后一道进来行礼。
陆氏偷偷环顾四周,地上那个玉质莲花底座,盖上立着赤金凤凰的香炉可真精妙,凤凰嘴里冒出袅袅的香烟,舒卷缥缈。别看前朝已亡,这姜氏哪有半分亡国公主的样子?照样活得花团锦簇。可见只要宗主在一日,这繁华就不会断了去。
“都坐下吧。”姜鸾扶着孔嬷嬷稳稳地端坐起来。
王竣行礼,命下人把备好的礼品献上,“侄儿知道您这儿什么都不缺,不过家里存了些百年的人参和长白山的野生鹿茸,拿来给长公主补身子用。还望您不要嫌弃。”
孔嬷嬷没动,这等玩意儿,长公主可不会放在眼里。
姜鸾竟然道谢:“大郎有心了。孔嬷嬷,收下吧。”
这话说完,屋里死一般的寂静。长公主向来眼高于顶,除了她自己的女儿,别人从不放在眼里,平时连说个字都吝啬。此番居然和颜悦色地同王竣说话,众人自然惊到了。
长公主这脑子,怕不是摔坏了?
陆氏从前就百般巴结姜鸾,想利用她的影响,给自己的儿子谋个好的起家官。姜鸾如何傲慢轻怠,陆氏也只能受着。
大齐亡国后,陆氏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心想着这下姜氏可威风不起来了吧?所以带着看落水狗的心态来的,没想到姜氏活得照样精贵,待人接物也寻不到错处。
“阿瑶,你坐到我近旁来。”姜鸾忽然开口。
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看向角落里的王乐瑶。王乐瑶本以为乖乖地坐一会儿,再寻个由头,告辞离去即可,怎么还叫她了?
坐得靠前的夫人们纷纷挪动身子,给她腾出空位,看她时的目光也分明不同了。
她只能起身,走过去恭敬地坐下。
士族女子的坐立行走,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坐下后,裙裾和袖摆须放得整整齐齐,不能有折角的地方。仪容,体现的是修养。
姜鸾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我都听说了。你到永安寺替我祈福,定是吃了不少苦头。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但凡我有的,无所不应。”
“母亲。”王姝瑾小声抗议。她长这么大,母亲都没有许过这样的话。
姜鸾扫她一眼,她便不敢多言了。
王乐瑶行礼道:“长公主言重了,我只是尽本分,不敢请赏。”
她不想去永安寺的,抓阄抓中了,无奈才跑一趟,怎敢居功。
屋中有人便说,永安寺的风水本来就好,空道僧在那里落发出家,这么多年,不知救了多少苦难的世人,必定是福泽深厚的。
其它人纷纷附和。有说多亏那位高僧出主意的,有说是长公主平日多行善事的。
总而言之,这功劳不该是二房四娘子的。
姜鸾却没听那些人议论,只端视着王乐瑶,这孩子不用锦衣华服加身,便有种铅华弗御的美感。她过去总怕这孩子太出众,处处压着阿瑾不说,还会被那些立于权势之巅的男子看见。漫漫历史长卷中,不为女色所动的英雄有很多,但因为偏爱一个女子而葬送江山的也不在少数。
姜鸾深信,王乐瑶有这样的本事。
否则阿融那个糊涂东西,怎会忤逆皇兄,私自改了太子妃的人选?
可大齐亡了,那些曾经的明争暗斗,亲人反目都显得非常可笑。她没来得及为女儿争到太子妃之位,也没能为王家送出去一个皇后。
孔嬷嬷看见姜鸾出神不说话,问道:“公主累了吧?不如今日就话到这儿。”
陆氏和王乐瑶等人便起身告辞,姜鸾也没多留她们:“我身子不便,且让侍女送各位出去。”
寻常人说这话,是出于礼节,旁人听了也觉得理所当然。可这话从骄傲的长公主嘴里说出来,无异于一道惊雷,劈懵众人。陆氏等人嘴上不说,等出了公主府之后,按耐不住地凑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王乐瑶虽然也觉得长公主怪怪的,但并不想跟这帮人同流合污,先告辞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