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最烂的谎话
“哎呀，为他这个人渣不值得生这么大气……”一旁罗女士轻声对吴大哥安抚道。
“我再不出头就说不过去了，蹬鼻子上脸了他……”吴大哥俯身皱眉，抵着椅背缓缓说道。
罗女士轻叹一口气，说：“那也不至于丢杯子呀，多危险。”
“那杯子不丢，梁起林就得毁容了。没看到有人手都抓上油茄瓦缸了吗。”吴大哥看了我一眼说道。
罗女士随着他的目光看过来，惊呼一声：“啊！小王！你的手！”
我这才从恍惚中脱离，手掌传来火辣辣的灼疼，低下头发现刚刚抓上瓦缸的右手手掌早已白红一片，起了不少水泡，透的透熟的熟。我从桌上取了两张纸巾随意拿起杯子将饮料倒在上边，攥在手中降温。
“你这样怎么行！你看那白块！都熟透了！待会儿去医院看看。”罗女士紧张着向我走来担心道。
“不碍事。那白块可能是椰汁又或者纸屑。”我笑着摆手不在乎道，“我先去用冷水冲一冲。”说着躲开罗女士，急忙侧身离去。
经过童一娜身边时，她有些担心地看向我的手，与我对上目光后，又急忙瞥向一旁闪躲开来。回想起刚刚我下意识出口的话语后，她失魂落魄的那副模样，我的心落至谷底。
关上卫生间的门，我将水龙头打开，把手掌上饮料浸透的面纸撇去，放在奔流的水柱下冲洗，冰凉的刺激让灼烧的痛觉缓解不少，但心底的压抑却无法随之消散，刚刚那句出口成章的话使我无法与自己和解。
说什么司机……
不会说话大可闭嘴的。
我俯下身让右手继续接受水流的净化，左手撑着洗手台缓缓做了几个深呼吸。胸腔内躁动混乱的心没能平复，我能清晰听见它如同引擎高频跃动的声响，亦有老毛病伴随的刺痛感。刚刚怒火中烧让它迫不得已又提高了运速。
你这脆弱的玩意，敢不敢追随你的主人再放肆些疯狂些……
它用一闪而逝的呜呼响应了我。
好吧……很明显不行……
破东西……软弱不堪的玩意儿。
心脏周遭的血管似乎又缩了口罢了工，右心房上边传来明显的堵塞感。我感觉油尽灯枯的它下一秒就会熄火。
残喘至今，我难能不想停下，你又怎能擅自罢休。
慢下来……慢下来……
调整呼吸……
“咳！哈……”
我哽着下巴顺了顺气长长干咽一口，忽而眼前模糊脚下一软，失去气力猛地倒退两步贴在墙上，右手因为灼伤僵在半空不敢有过多动作，只能暂时侧肩用左手依附着光滑的瓷砖。待后背稳稳靠上湿冷的墙，身子紧贴墙体缓缓下滑。
胸口传来尖锐的疼痛，呼吸因此再次变得急促，我握紧左手倚着瓷墙跌坐在地上。
空荡，惘然，孤寂。接踵而至，将我笼罩。
瘫坐不知多久，待疼痛终于缓和，心脏在一阵狂乱后终于得以平息，恢复频率缓慢跳动，我耷着脑袋无力喘息着。
我的灵魂，吃一蜇长一智，下次选座驾记得挑选排量大些，发动机性能再可观些的。
目前这副躯壳的配置似乎承载不了你的大业。
这样的我，这样不知几朝几时就可能随时化尘归土的我，或许真的无法陪着童一娜永远走下去吧……
左手艰难掏出右边口袋的打火机和烟盒，拾出一支烟放在嘴上后，大拇指在齿轮上不断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但火机始终只是弹出零散火星，被我寄予希望的火焰却怎样都没法升腾绽放。
我分明记得刚买这火机没多久，应当有气才对。
续不上烟，引擎快要熄火停歇，我该如何继续燃烧运作？
单凭呼吸可无法让火花灰死而复燃。
尝试无果，我将未点燃的烟丢到一旁的垃圾桶慢慢爬起身，走到洗手台前关掉水龙头，用卷纸缠绕数圈在灼伤的右手上，沾了点台边的水缠牢握实后出了卫生间。
吴大哥他们三人已经在店门口等候我多时。童一娜无力地贴在罗女士身旁，有些醉意。
“没事吧，王老弟。”吴大哥拖着略带醉意的步伐迎向我关心道。
“小事，让你们担心了。”我带着歉意摆了摆手回应。
“不好意思，是我没处理好关系，让你们见笑了，反倒给你们徒添了这样多不愉快。”吴大哥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后背抱歉道。
“不碍事，时间也不早了，吴大哥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我送小童回去。”我说着，看向后边微眯着眼，站在罗女士身旁看上去还算清醒的童一娜。
“好的好的，下次来石狮再约，你们没问题吧。”吴大哥喘着酒气，回头看了眼一娜，又看向我缠着白纸的手担心道。
“不用担心，我会把她安全送回家的。”我向吴大哥点头微笑道，然后走到罗女士前接过童一娜。
罗女士和吴大哥走在我们后面，童一娜左手紧紧攀附着我的右手小臂，我低头看了她一眼，将脚步放缓，与她保持同一频率的步伐走下台阶。
“吴大哥今晚也喝得不少，罗姐没问题吧。”我回头看了眼吴大哥庞大的身躯，与娇小的罗女士形成强烈对比，不由担心道。
“哈哈，放心吧，我们平时都这样。你们路上慢点哈。”罗女士笑着回应，一边躬下身用肩膀撑起吴大哥大半身体。她那样纤瘦的身躯，竟将如同大山般的吴大哥稳稳扛住。
“感谢罗姐姐吴大哥款待，有机会再聚。”
“小王太客气啦，你们也注意安全，之后常聚。”
吴大哥的车就停在岔口边上，正当我们在分叉口分开，没走几步，吴大哥在我俩身后喊道：“小童！下次叫上老黄，我们协商一下合作具体开展的方案。”
童一娜颤了颤，迷糊的眼勉强睁大了些，右手撑在我肩上回头喊：“谢谢吴总！我尽快安排！你们早点休息！”说完还不忘挥了挥手。
“下次见！”吴大哥摆了摆不受控制的手，在罗女士搀扶下上了车。
我一边目送他们，时不时侧头盯着一旁童一娜的状态。她站得挺直，轻靠在我身上浅浅微笑，目送吴大哥和罗女士上了车。
直到他们的车消失在视线中，童一娜才再次瘫倒在我怀里，眼神飘忽，醉如烂泥。我尝试扶着她走了小段路，她的脚却总不听使唤，最后总是踉踉跄跄，几近跪倒。
其实刚刚饭桌上她喝得不少，现在酒劲儿估计上来了，全然一副醉醺醺瘫软的模样。
我直接将童一娜横腰抱起，她这下倒是很配合，双手环上我的脖子，把脑袋搭到我的肩膀上，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后，眉头微蹙，发出轻吟声。
她确实擅长演戏。此时在我怀中的她完全没有任何力气了，全然一副醉死的模样。而酒桌上她持着一副千杯不倒的模样，甚至到吴大哥他们离开前，她都在极力保持着神志，完全是在强撑。
我尽量把她抱得严实，不想让她见风。脚下的步伐不由得加快了些，回到停车处将她安顿在副驾后，我坐上驾驶位打开暖风。
副驾上的童一娜挣扎着，晃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勉强撑起，在备忘录上记录着什么，接着又用编辑程序开始构造产品样图。阴暗的车厢内，手机的微光打在她认真的脸庞上，她聚精会神，似乎要将最后一丝神志耗在工作中。
直到她成功上传图样，我以为一切都结束时，她用平静且严肃的语气给手机那头的数个负责人发了明天的任务语音，最后才熄灭屏幕，无力地靠在椅座上，捏起毛毯的一角随意盖上。
“开车。丰泽。”她只短短回了我一句，皱着眉头，蜷缩在副驾驶倚靠着车窗微微颤着喘息起来。
“我送你去酒店休息，明天一早我送你回去。”我发动汽车轻声回应道。
“开车，回去，就现在。”她紧闭双眼蹙眉以命令式的语气说道。
“你状态很差，先休息会好些……”
“我说开车！回丰泽！”她突然暴怒起身对我喊道，“我明天一早还有事！还有很多工作等我去处理！你不是我司机吗！听不懂人话？”
车内一下沉寂下来，她涨红的小脸对着我，那怒视着我的眼眸不再澄澈，路灯打下的光反射出浑浊的水雾。
我没有躲闪避开她的直视平静开口，说：“是司机。所以我得负责，你现在更需要休息。”
她面色惨白，自嘲地笑了笑：“呵……对……你是司机……可我不是你的童总……就刚刚在酒局上，我也想反驳，我也想把酒杯砸在梁起林头上……我厌恶他，发自心底觉得他恶心，可我不行，我做不到！知道为什么么……”
她不等我回应继续颤着声说：“因为最可悲的是，梁起林所说的都是事实……王一肆，现在看清我了吧……失望么……我平时遇到的就是这些烂遭事，对我而言，这样的事之后只会多不会少！我就是这样一步步爬上来的！”
她冲我大声宣泄着，胸口剧烈起伏，两滴泪花随之散落。
我摇了摇头，心底不是滋味。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能默不作声，看着令人感到心酸的她在一旁泣不成声。
她抑制哭泣，深吸一口气，满是泪痕的面颊看向我说：“如果你今天没来，我可以随便在哪躺下就这么睡去……我就是如此四海为家，说不定哪天就被人捡走了……看到了吧！这就是我！我在外就得独自面对这些！但我没法翻脸，因为我要看他们脸色！所以你才没法接受我对吧！没法接受我！没法承认你是我男朋友！说你只是我的司机！你也和其他人一样带有色眼镜看我对吧！对我感到失望对吧！”
不失望，是心酸，是心疼。
我的心底飘浮升起这些个无力的字眼。可这些个字眼太沉了些，被什么东西束缚着，没能飘出喉咙脱于我口呼吸到外头的新鲜空气，更无法铿锵有力地在车内回荡。
“都不是……不是因为这些……”我终于张口回应。
咆哮后的她脱了力，仰头倚靠在座椅上像是自言自语：“那为什么？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能主动些呢？为什么还不能坦荡接受我，和我携手继续往下走呢？为什么？为什么……”她闭上眼哽咽着，声音越来越小。
我摇了摇头，缓缓开口：“是我个人原因……我不确定……”
“不确定什么……”她抽泣着，缓缓侧头看向我问。
“不确定我还能残喘多久。”我看着她沉声说道。
她一下安静了，那双动人的眼眸第一次对我流露出彻彻底底的失望，随后开口淡淡道了句：“这是自我们认识以来，你编的最烂的谎话……”
“我没有说谎。你喝多了，分辨不清。我先送你去休息。”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后说道，随后挂上d档想要将车开出停车位。
“滚！我不需要你！你走！”她狠狠推了一下我的肩膀，将手压在换挡杆上发疯似的大喊，“你走！下车！我不要看见你！”
我将脚放在刹车上，任凭她推搡捶打着，目视前方无动于衷。
“我说滚！听不到吗！我要你消失！”她失控冲我大吼，“我让你滚！我不要看到你……明明不接受我……为什么还不走啊……为什么……”
说到最后，她松开压在我肩上和挂挡器上的手，颤抖着娇弱的身子，崩溃大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
我静静坐在驾驶座上，五味杂陈。
左转向灯不夹杂情感，嘀嗒嘀嗒地规律韵动着。
她哭了许久，渐渐平息，缓缓转过头看向我问：“我不是让你消失，让你走了嘛，为什么还不走，反正你也没法接受这样的我不是么……”
“我如果就这么走了，会睡的很不安稳的。”我将车子成功挂上档，开出停车场。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会安慰女孩子……换作别人家的男朋友，早就停下车把肩膀伸给对方了。”她似乎发泄完，恢复了些许意识，擦了擦眼角的泪，可怜巴巴地看向我嘟囔道。
“你本就不需要我的安慰。”我抿了抿嘴说道，还不忘补上一句：“再说……哪有女孩子能那么大劲儿，嘶……肩膀都麻了……”
她没忍住，噗呲一下笑出声，然后又硬生生把笑容憋了回去。
“哝，麻了的肩膀没什么用。借你。”我把肩膀侧过去。
“才不要……”她置气似的嘟囔一句，然后又小声嘀咕：“有人右手还有伤呢……”
“哟，谁家千金大小姐这么贴心。”我目视前方开车打趣道。
“略！”余光瞥到她冲我吐了吐舌头，随后又缩回脑袋低垂眉睫，说：“就算是肩膀，也只是能够靠一会儿罢。就像你说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自己成为那座山，永远没有地方可以倚靠……”
“那得看你如何给永远和地方这俩词下定义了。”我缓缓开口说。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缩在副驾靠椅上怯生生地说：“永远……地方……我只是希望实在熬不下去，快要窒息的时候，能有个歇脚的地方。一个人不行……得有东西陪着……这样就能热闹些，不然可太寂寥了。”
“嗯……有个地点很符合。”我沉思片刻后开口。
“哪儿？”她转过头看向我问，眼眸恢复了过往的灵光。
“公共墓地。”
“王一肆！”
她气冲冲地握起小拳头砸在我手臂上，我不禁倒吸冷气开玩笑道：“嘶……打麻筋儿上了。”
“哼！让你煞风景……”她双手叉胸气鼓鼓道。
车子途径隧道。在第不知多少盏橙光映在她重归醉意迷糊的脸上后，我再次开口，唤了她一声。
“童千金……”
“嗯？”她带着些许迷离的目光看向我应了声。
“会有一个地方属于你。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