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夜已经很深了,山野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得毡帐顶呜呜作响,毡帐内一片寂静,李三娘的手还呆呆停在帐子上。
分毡帐时,徐西行和求福被热情的司洛师兄拉走,女弟子那儿还能再躺一个,小翠便被拉去了。
只有三娘站在毡帐前左右挣扎,手指头从左边扭到右边,祖父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好,丢人丢脸丢银子就是不能丢名节,但是……沈公子的婢女都在,应该无事吧。
三娘挣扎半天,眼看夜色越来越深,山顶的夜风也越来越冷,终于撩开帐布钻了进去。
昏暗的帐内,沈星泠已经松下玉扣,满头青丝伏在耳后,她半跪坐着,听到三娘进来了,回头朝她一笑。
发如鸦墨,面若芙蓉,那笑容像是一道雷劈晕了李三娘。
沈公子是女的?
“沈…沈公子,你!你!”三娘哑巴。
沈星泠一笑:“出门在外实属无奈,吓着你了。”
“没…”李三娘呆呆的嗫嚅道。
“李姑娘,快来歇息吧,刚借了一床褥子垫在下面,看暖不暖和。”阿妩笑着上前牵过她的身子,将她的外裳脱下,又掀开最里的薄被对她说道。
山间的夜风太冷,但此时有床褥子、薄被已是极好了。
三娘像头呆头鹅一般被阿妩安置到温暖的被子里,听着耳边呼啸的山风,厚实的帐布也被风拍打着发出声响,在这样的寂静中,她朝左瞧了瞧。
沈星泠睡在采玉和阿妩中间,闭上了眼,鼻尖挺挺,在昏暗中划出莹润的弧度。
阿妩倒是没睡,她听到三娘的动作,好奇地侧头朝她望了一眼,三娘被抓包,赶紧尴尬地闭眼装睡。
只听到沈星泠突然出声:“三娘还未睡吗?”
“…嗯,我有些睡不着。”李三娘嗫嚅道。
“李姑娘,闭上眼听着山风慢慢就能睡着啦。”采玉的声音从最左侧传来。
李三娘深吸口气闭上眼假寐,只觉耳畔呼啸的山风更甚,扰乱了她的心。终是苦恼地睁大眼道:“还是睡不着。”
“睡不着那咱们就来聊聊天吧。”沈星泠笑道。
聊天?李三娘可精神了,她揣着一肚子疑问呢,连忙回答:“好呀,我最喜欢聊天了。沈公……啊不,星泠,你想聊什么?”
“唔…我想想啊,三娘你一路从辽国到齐,有没有遇上有趣的事儿?”
“有趣的事儿倒也没有,就是在刚进齐国的时候被人把银子偷了,可恶!如果我有武功的话,一定能把小偷揍得满地找牙,而不是拉着小翠住破庙了。”
“三娘,你为何一定要习武?据我所知,大辽民风虽开,但女子习武还是少数。”
李三娘沉默,许久才低声回答:“因为,我觉得有武功很好。”
“在大辽,人人都会武功。可我爷爷从小就让我学那些天书,就是不让我学武,我这次还是偷溜出来的呢,有了本领我就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了。”她的声音在暗夜里有些瑟凉,“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失去。”
沈星泠没想到白日里大大咧咧的姑娘会有如此细腻的回答,她的目光逐渐温柔:“三娘,你已经很勇敢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盟会结束后可随我返回帝京,我家中有教习武的武师。不过你要给你爷爷去一封信,让他放心。”
李三娘怔住,她喃喃道:“我…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呢,你是如此勇敢的女孩子。”
“星泠,谢谢你。”李三娘真诚回道,“你的家乡是在帝京吗?听说那是大齐的皇都。”
“是啊,它在遥远的北地,是雄厚的皇都,也是大齐最富庶的地方。但我还是跑了出来,到这江南吹山风和你一起睡毡帐呢。”她戏谑道。
“这有什么不好的。”李三娘喃喃道,“我觉得现在自在极了。”
沈星泠叹气,“这样的自在在我的家乡是想都不敢想的。”
“星泠!”李三娘突然翻过身子撑着褥子认真道,“等我学会武功,我就带你去天莱城骑骆驼,那里能看到沙漠最美的落日,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黄沙大漠吗?沈星泠突然想起那繁华富庶的帝京,那沉沉安静的深宫,多少人的性子被磨灭,多少自由被禁锢。
如果她能像鸟儿一样有羽翼……
不知何时她还能离开帝京,也许这终将是个美丽的幻梦,但此时此刻,她愿意去相信,也愿意许下承诺。
在良久的沉默中,她说道:“好。”
许久没听见回答,只闻到清浅的呼吸声,像是都沉沉睡去了。
这山间的夜风越发猛烈,像是所有幻梦都要被吹进这风中,无论得到还是失去。
她终也慢慢闭上眼睡着了。
沈星泠醒来时,就听到帐外传来隐约的人声,她往身旁一看,除了三娘还在呼呼睡着,采玉和阿妩都不见了。
她慢腾腾地挽起长发,正欲穿上外衣,帐布突然被掀开了,采玉拿了个小盆钻进来:“公子,我讨了点热水,来梳洗吧。”
三娘突然翻了个身,嘴里说着梦话,也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采玉屏气钻进来跪在褥子上,将沈星泠的头发松开,用随身篦子梳松梳拢,再用玉扣定住,这才将随身帕子洇湿了递给沈星泠。
等沈星泠梳洗完毕,采玉才端起小盆钻出毡帐,阿妩在等着拿粥,她还要去看是否还有些热水,李姑娘还没起呢。
清虚派把毡帐安在一块僻静的平崖,离顶上距离不远,从侧边拐上去就到了。但因是盟会第二日,所以大多数弟子都已经往上去了,留在此地的人并不多。
沈星泠出了毡帐,只见一轮孤月还在天上,天色微明,这山间的晨风清冷,她走到崖边往下一看,昨日被月光洗去的山雾又笼罩上来,满山晨雾犹如杯中泻。
虽然看着是仙境,走一步像是在云端,一旦不小心踏空了,就是万丈深渊。沈星泠被风吹得清醒,拢了拢衣袖,往篝火在的地方走去。
她住的毡帐离众人较远,等她也离开时,两道瘦小的影子突然悄无声息从毡帐旁侧的树林里钻出来,谨慎地弓腰贴在毡帐边。
其中一人仔细贴着毡帐听了听,朝另一人比了个“进”的手势,那人仔细看了下周围,这才猫腰钻进去。不多时,只听到一声梦呓似的闷哼,伴着窸窸窣窣的拖曳声,李三娘像麻袋似的被那人扛在肩头,手脚垂着晕了过去。
其中一人从怀中扔下一枚木牌,两人这才环顾四周往树林里退去。
“公子,这粥有些烫,慢些喝。”
沈星泠接过,也不急着喝,借着热意暖暖手心,吩咐阿妩留一碗出来给三娘,采玉去打水片刻有余,三娘该起了。
水是清虚派弟子烧的,你一点我一点,一锅水分不得几人。还是采玉笑着和人套近乎,才抢在前头打了一小盆热水,等她急急跑回毡帐准备唤醒李姑娘,突然发现帐布被掀开半条缝,冷风往里蹿,被褥一片凌乱,哪里还有李姑娘的影子。
沈星泠看见采玉朝她这边过来,手中还抱了盆热水,便问:“三娘还未起吗?”
“李姑娘起了吧,她人不在毡帐内呀。”
“这地就这么大,她人能往哪处去,找找吧,不然这碗粥该冷了。”
几人围着这块小平崖找了半天,一直找到在山顶上的徐西行、司洛等人,这才发觉不好了,司洛吩咐门下众弟子搜寻,片刻就有一弟子举着木牌飞跑过来:“大师兄大师兄!”
“这是在沈公子他们毡帐旁边找到的。”又小声对司洛说,“清音还发现被子上有‘千金梦’。”
千金梦,一枕黄粱梦千金,江湖人人皆知的迷药。
司洛接过木牌看了看,实在没认出这是什么。
木牌巴掌大,四周刻着玄字花纹,雕工非常精美,中间似人形的大字他不认得。
徐西行看到那个字后,神色陡然一变:“辽文。”
三娘被辽人掳走了?
司洛脸色铁青,敢在清虚派的眼皮子底下掳人,管你是辽人还是哪里人,身上那层皮怕是不想要了。他吩咐众弟子,除了有比试的弟子外,其余都沿山搜寻,万不能错过一个有嫌疑的。
辽人的木牌为什么会在沈星泠睡的毡帐前,还有一个人失踪。旁人只知他们几人是北府人,是来游山玩水的。谁知道这里面一个是大齐的郡主,一个是阁老的嫡子,谁出事都一把人掉脑袋。再说李姑娘本就是辽人,又初到齐国人生地不熟的,她能惹到什么人?这摆明就是冲着郡主来的,那些暗卫呢?是都死了吗!阿妩气急,又后悔自己去等了那锅粥,没有在帐内等郡主和李姑娘。
她跑到崖边,从颈间拿出一个小白玉哨,吹长两声短三声。众人瞧她这模样,虽是费解但也知道这是寻人去了。
“三娘头一回随我出来,什么都不懂。还请司洛师兄多费心了。”沈星泠说道。她打定主意再去周围看看,这是冲她来的,没有让三娘挡在前的道理。
众人又像星火散在各处,焦急又心忧地搜寻着,只是一直搜到月上柳梢,那碗冷掉的粥还是没等到李三娘。
夜色深深,树影交错,月光照不进来,只在潮湿的泥地上留下斑驳影子。
沈星泠屏着气仔细走着,衣袍角被树枝挂了几个口子,她走的很轻,但坚持小声朝这凄清的幽暗林间一遍一遍询问:“三娘?三娘?”林间不时有飞鸟掠过,被她的唤声惊起一道道尖锐的啼鸣。
她走的太久了,以至黑夜像流墨般侵袭过来时,她既寻不到回去的路,也看不到前方,这时她才后悔没要阿妩一起跟来。
那些人的目标本不该是三娘,掳走三娘有什么好处呢?她这个大齐未来的太子妃,怕是有用的多。她恨那些胆大包天的人,这微末的自由都不给她,甚至还要她的性命,还害到她的朋友
千里迢迢从辽国来大齐的三娘、想学武功保护别人的三娘、要带她去看黄沙大漠骑骆驼的三娘
沈星泠眼底的泪快要出来了,连一碗粥都没等到,她就不见了。她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又是不是受到欺辱?想到这,沈星泠憋住眼泪,打定主意再往前走走,她一定要找到三娘!
无边的幽暗中,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叹息,声音很轻,沈星泠却捕捉到了,她提着灯笼的手有些微颤,用尽力气保持平稳,还是坚持小声唤着。
脑后传来一阵风吹的凉意,那叹息声越来越近沈星泠手不由得颤抖,那股凉意像从脚底缠至四肢百骸,她也只是个娇养在深闺的小姑娘,其实她怕极了。
头顶的月光照不进来,身侧是悬崖还是平地也瞧不清,那叹息声在身侧久不散去,像孤魂缠上她,布靴突然踩到一粒尖石,她紧绷的那根弦随扭伤的左脚崩开,整个人不自主朝左侧翻滚下去,树枝石粒倾轧着她,裹挟着她朝悬崖坡下滚去
昏昏沉沉中,她被一双温热的手捞起,那叹息就在耳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