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离国太子（七）
临近傍晚，大半的天空露出鲜血稀释过的绯红。长念坐在马背上，远远的就看到树木掩映下的军营，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画面，大都是金戈铁马、尸山血海，原本就没了之前记忆的她有些分不清这些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仔细分析了一下，觉得应该是梦境，晃了晃脑袋，不再想那么多。
一名身穿红色铠甲的人迎上来，拉停了王烛的马儿后，跪地参拜道：“拜见王爷，崔左都尉带着三人进城寻王爷去了，尚未回营。”
“知道了。”王烛翻身下马，又一手将长念揽了下去，抱着她径直走向自己的营帐，边走边命令道：“传令下去，抓紧时间整顿行装，太阳落山后开拔。”
“可是王爷，崔左都尉他们尚未出城。”
王烛身形顿了顿，回头望了一眼已经完毕的城门，“无妨，他们会跟上来的。”
王烛话音刚落，另一个士兵匆匆忙忙跑来，急急地汇报道：“报，王爷，嵇王嵇王车驾已到。”
“什么？”王烛将怀里的长念放下，皱眉问道：“嵇王？嵇王远在千里之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似是因为不敢相信，王烛上前两步，再次问道：“真的是嵇王？你没看错？”
那人身形有些颤抖，但还是一字一句回答：“回王爷，小人一开始也不敢相信，因为小人发现的时候，嵇王已经已经在您的营帐里了，小人也是送饭的时候看到的。”
一个大活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军营里，就已经够让人匪夷所思，却还是在将军的营帐中发现的，恐怕就不单单是令人怀疑了。
长念站在一旁仰头看着王烛，又看了看四周，大家显然都在有意无意地注意着这个被王烛带到军营的小女孩，眼神里多半是猜疑。跟着王烛南征北战的老兵见到后更加惊讶，当年王烛亲手分发的悬赏单上，赫然画着的那张脸，是所有见过的人都难以忘却的记忆，不光是因为美貌无双和惊人的悬赏金，更是因为那抹从古老斑驳的城墙上跌下来时的壮丽和决绝。眼下这个小女孩，五官脸型都跟当年那人十分相像，虽然幼态，但那份独有的凌冽气质却不像是假的。
周围隐隐有人窃窃私语道：“乖乖嘞，这也太像了。”
王烛察觉到周围人看向长念的目光，四处扫视一眼，瞬间一切都安静了，拉起长念的手道：“别怕，跟我走。”
长念并没有害怕，在场的除了王烛，她都打得过，只是好奇，为什么这么多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仿佛都见了鬼一样。王烛拉着她往营帐的方向走的时候，她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努力地想从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搜寻些有用的东西，最后却发现这是徒劳的，她什么也记不得了。
长念回想起当初接近王烛，不过是因为觉得他很熟悉，想着接近他或许能唤醒一些记忆，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看起来官很大，对于她找岑单应该很有帮助，虽然过程曲折且不如人意，但是自己好歹也算是顶着个李凤泽女儿的身份被王烛接纳了，原本以为会想起来更多的事，可接触了差不多一天的时间，什么东西都没想起来，不由得怀疑当初在房顶上看见王烛的时候，是真的觉得熟悉还是见色起意。
最后自己还被带到这个鬼地方，而且看王烛的样子也不像是个热心肠的人，如果以后要跟着王烛跟着军队走的话，那寻找岑单就更加渺茫了。
经过几十步路的思考过后，长念毅然决然地决定要偷偷离开军营，自己去找岑单。
王烛拽着长念快步往前走着，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去察觉长念在想什么，满脑子都在思考嵇王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如果嵇王都知道了，那齐王和梁王对他的动向定然也是一清二楚了，如此的话，可就麻烦大了。
刚一进营帐，迎面便看到一白衣翩翩的男子坐在特制的轮椅上，头歪在一边，似是等久了，已经睡着。
王烛急躁的步伐慢了下来，像是怕吵醒了睡梦中的人，拉着长念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长念飘飞的思绪被眼前的人给拉了回来，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人不会凉了吧。”
十分瘦弱不说，面色也是极其苍白，嘴唇没有血色，就连呼吸也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再加上穿着白衣，整个身体唯一有颜色的便是墨色的头发、剑眉和睫毛。
那人睡得并不踏实，不过一会儿便醒了过来，看着蹑手蹑脚的王烛和长念，微微笑道：“你们来了。”
笑不达眼底，却也并不让人觉得假，仿佛笑是真的，心底里浓的化不开的愁也是真的。
长念觉得奇怪，这是第一个见到她之后一点惊讶之色也没有的人，仿佛一切顺水推舟，仿佛他早就料到她会在这里。
王烛闻言，只是低头看了看长念，然后坐到一把椅子上，皱眉道：“你怎么来了这里？路上风大，倒没将你吹到水里。”
“长河带我来的。”
王烛垂眼，如此一切都可解释的通了，除了长河，确实没有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嵇王带到自己的营帐里。
似是为了让王烛更加安心，嵇王元瑶瑶接着说道：“我若不来，都不知道你离了西北，还要推我为皇。”言下之意，齐王和梁王没有注意到王烛已经离开西北十三州，最起码，现在没有。
长念自己也找了把椅子坐下，虽然屁股上还隐隐传来痛意，但是不妨碍她安安静静地看戏，觉得或许是自己年龄太小，所以不被二人所忌惮，也因此能够光明正大地偷听他们二人的“掉脑袋”谈话。
王烛浅浅笑道：“这不是你我二人的约定吗？”
“陈年旧事，少时戏言，算不得约定。”
元瑶瑶说话时总是笑着的，声音也很好听，轻柔到有些若隐若现，充满着下一刻就驾鹤西去的空灵感，长念不由自主地有些担心他会不会说着说着就没了命了。
“你不愿意？眼下只有你能整顿朝纲，你难道要生生看着天下再度分崩离析，再度陷入战乱吗？”
元瑶瑶摇了摇头，“不会的，正所谓，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刚刚结束战乱，百姓们正是渴望休养生息的时候，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战乱了。”
“会有的。”王烛起身，凑近元瑶瑶耳边说道：“皇帝早就驾崩了，王位之争已然开始。”
长念坐的远，听不真切，只是觉得元瑶瑶面色并没有大的变化，依旧是古水无波的样子，最大的反应只有垂眼低眉，若有所思的样子。
“王烛，世间一切，都早有安排，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元瑶瑶轻轻说道。
“怎么就是无谓的牺牲？我是为了天下能够长久的安定，分封诸王的做法已然过时，老皇帝还执意如此，多年之后，又是各国纷争战乱，大周朝的教训还不够吗？”
“父皇精明一世，心思算计何其多，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眼下天下初定，没有更好的办法，太子和丞相争斗多年，对于人心算计处理得可谓得心应手，混乱的朝纲非他不足以定，你用武力硬推我上去，不说朝堂不服，天下都不服，况且我的身体每况日下，就算上位，能有几年？就为了虚无缥缈的那几年，搭上这么多条人命，值得吗？”
王烛眼神不自然地瞥向长念，看着长念一脸无虞的样子，长吸一口气道：“我会给你争一个太平天下的。”
元瑶瑶也顺着王烛的目光看向长念，二人将长念盯得直发毛，只得低头抠指甲。
“我并未见过她，”元瑶瑶意味深长地说道：“但是，我知道若她在，定然不会看着天下再陷入战乱的。”
她，李凤泽，庆阳公主。二人都心知肚明说的是谁，只有长念一人听不懂他们的哑谜。
王烛不再说话，元瑶瑶拉起王烛的手轻拍道：“我知道，你一直将当年的事情放在心上，耿耿于怀。”
王烛低声咬牙道：“当年若不是因为我，太子之位，该是你的。”
元瑶瑶轻笑道：“你想错了，就算我没有因为救你而断腿，太子之位也不会是我的。”
王烛诧异地看着元瑶瑶，良久，低头闷闷道：“你不必如此安慰我。”
“这并不是在安慰你，这么多年我也是想明白了，天命难违，强求不得。这世间有很多事都是不圆满的，一旦发生便无可弥补，无法挽回，即便重来一次，结果还是如此，我们每个人都活在因果当中，我们每个人都是因果的一部分，世人常说人定胜天，可谁知道这不是被安排过的宿命呢？想得太多容易感到无力，容易沉沦、厌世，所以人生在世无需想太多，尽管往前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结局，这才是重要的。”
长念看着元瑶瑶，忽然觉得他满目悲怆的模样像极了悲天悯人的神灵，因为心系苍生，所以满身苦涩。单是长念看着他便能感受到他浓到化不开的愁绪，更别说他内心真正承载的东西了。
“我已经找到我的结局了，就决定在封地终老一生，不必为我兴师动众，滥杀无辜，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已经死了足够多的人。王烛，说到底，你也该想想自己的结局是如何了。”
语毕，长河从营帐外走进来，向王烛和元瑶瑶分别行礼后对元瑶瑶说道：“嵇王，该走了。”
元瑶瑶冲长河点头示意，转而对王烛说道：“这八千精锐，与其挑起战争，不若用来稳固江山，护佑黎民。”说完又转向长念，推着轮椅慢慢走来，贴近长念耳边说道：“小心吴钩，他就是个骗子，以后他说什么你都不能信。”
长念一脸懵的看着元瑶瑶苍白的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容，不知何意。
元瑶瑶抬起骨瘦如柴的手，轻轻捏了捏长念的脸笑道：“你还是这么可爱。”说完又将手松开，手掌覆在她的头上轻揉了两下，神情变得落寞，眉头微皱，嘴角依旧是笑意，可是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悲痛，“你要好好活下去。”
长念被他莫名其妙的话语搞得有些迷茫，疑惑问道：“你说什么？”
元瑶瑶没有答话，转着轮椅朝长河走去，语气轻快道：“走吧，府里那一片菜地还没种完呢。”
王烛想要上去拦，可是被长河挡了下来，苍老的声音说道：“王爷，嵇王府中有多少眼线您是知道的，再不走，就引人怀疑了。”
话音刚落，长河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纸，霎时间，白纸凭空着了火，火势渐大，逐渐将二人烧着。
长念起身大叫着救火，抓住一旁的茶壶就要泼过去，被王烛一手挡住，解释道：“这是番国的巫术，长河施法的媒介是火，没事的，他一会儿就自己回来了。”
“刚刚那个老头叫长河吗？”长念问道，好像在初次见面时的马车里看到过一个侧影。
王烛点了点头。
“好邪门的人啊。”长念感叹道。
不一会儿，半空中的火焰熄灭，地上残留着黑色的纸灰，火焰中的二人皆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