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两脚羊
这一觉睡得深沉而绵长，以至于醒来的时候景烁仍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恍惚，他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他想到自己刚刚从老乞丐手里逃脱到了林家，总是担惊受怕，怕温柔的阿娘，漂亮的小姐姐都是美梦一场。
那时他也不太喜欢睡觉，怕一觉醒来又在哪个桥洞或是破庙，身边没有温柔的阿娘，也没有漂亮的小姐姐，只有又老又丑脾气还坏的老乞丐。
刚到林家他会在睡前不停叫阿姐，初时她还是温柔答应，最多第三声，她便耐性尽失，威胁说要揍他，他委屈的不敢再说话，她却偷偷伸手握住他的手。
其实最初她对他并不好，不愿带他玩，经常威胁要揍他，可也只有她会因为别的小孩子叫他小乞丐，而跟对方打架，也会在阿娘因为他们跟人打架要揍他们时挡在他前面，她的好只有他最知道。
他慢慢坐起来，看着手里被捏的皱巴巴的帕子，小心的抹平褶皱，叠好压在枕头下。
昨天的事再一次浮现，仍旧会让他难过自责，却已经不会像昨天那般恨不得想要杀了自己，他总是信阿姐的，阿姐说不是他让柴德贵抓人杀人，他不需要背负柴德贵的罪与孽。
听到他醒来，守在外面的人殷勤过来帮他挽起帐子，这人自然不是阿姐。
他问小星子，“我阿姐呢？”
小星子道：“小姐守着世子您睡着了才离开，现在应该也在睡觉吧，她昨天可是等了您一晚上。”
景烁下床自己穿好衣服，洗漱完毕，看时间去书院肯定来不及，不过现在临近春闱，学院的考勤也已经不像之前那般严苛，由得大家自己在家温习备考。
“世子爷您要不要用早膳？还有侯爷那边也派人来问过好几次了，大约是想和你一起用膳。”
景烁坐在书桌前，翻着昨天看到一半的书，眼神却不由飘向窗外，小星子了然，噔噔噔跑出去，一会儿喘着粗气回来：“世子爷，小姐早就起来了，已经去了侯爷的院子，准备跟侯爷一起用午膳呢。”
“不早说。”景烁站起来书也不看了，快步向外走去。
小星子迈着小短腿跟在后面，直哎哟，“世子爷，您等等小的呀。”
今早林乐心等到景烁睡着了才离开，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手软脚软没有力气，景烁的话给了她太多震憾，虽然她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安慰景烁，可实际她也被吓得不轻，柴德贵的恶行太超出她的认知。扶着床柱慢慢站起来，帮他放好帐子才缓缓挪到门外。
如意还在等她，她如见救星将全部重量都倚在如意肩膀上，“扶我一下。”
“小姐，你怎么了？”如意大惊却还是稳稳的扶住了手软脚软的林乐心。
“被吓到了。”她苦笑一下，由着如意搀着她回房，“如意，那个柴德贵居然吃人。”她心有余悸，将没敢在景烁面前表露的软弱，原原本本呈现在如意面前。
晨风凄寒，如意一时没有说话，只是将她安顿在床上后才道：“小姐，这原也不是什么奇事。”
这般耸人听闻却不是奇事？
林乐心猛然抬头望着神色淡淡的吉祥，只见她平静道：“奴婢小时候家乡大旱，是真真的赤地千里，连树上的树皮都被扒得干干净净却还是不够吃，饿的没有办法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吃女人吃孩子，为了消灭心里的罪恶感，能吃得心安理得，他们管我们这些能吃的女人和孩子叫两脚羊。”
“如意…… ”她喃喃叫她的名字，她从不知道如意还有这样悲惨的身世。
反倒是如意安慰她，“小姐都过去了。”她将枕头拍得松软，扶着林乐心躺好，“奴婢听赶车的景寿叔说啦，奴婢不觉得是因为世子爷的缘故，有些人就是坏没理由的。您想想乱葬岗的那些姑娘，她们又做错了什么，只因生得貌美就活该被贵人老爷们当玩物吗？”
林乐心没有说话，景烁没有让她去京都府衙的后院看那些尸体，柴德贵的恶行她也只是听景烁说了一些。耳朵听来的，终究是不如亲眼看到景烁崩溃受到的冲击大。
“小姐，杀害女人和杀害小孩子是一样的可恶，都不过是强者仗着体力上优势欺负弱小。那两个小孩子不该死，那些姑娘也不该死。”她给林乐心盖好被子，做最后的总结：“您与世子都是好人，所以才会把坏人做的坏事揽到自己头上，要知道柴德贵的坏根本不用人教，天生的坏种。”
如意一番话让林乐心茅塞顿开，“早知道让你去安慰世子了。”
如意放下床帐微微笑了一下，“奴婢安慰有什么用，世子他只听您的话。”
茜色的床帐挡掉大半天光，蒙昧中林乐心强迫自己闭上眼，原以为心里压着事，不太容易睡着，结果没多久就坠入梦中。
梦里的景物杂乱，一会儿是小时候，她和景烁脑袋抵着脑袋在帮阿娘捡红豆里的小石子，小小的两个人儿很认真的将混入红豆里的小石子捡出来，免得影响点心的口感。
一会儿是小小的景烁一脸羡艳的望着背着书包的上学的小童生，她问他是不是也想上学，景烁的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大声道：“不想，我最喜欢捡豆子了。”
一会儿是小小的景烁不敢睡觉，一声一声的叫她，她又困又烦，只好吓唬说要揍他。他像是被吓到不敢说话，她却内疚的没了睡意，只好偷偷从被子里伸出手，探进他的被子试探碰碰他的手，而景烁根本不给她反悔的机会，飞速的抓住她的手指再也不肯松开……直到他们长大分房前，景烁一直都习惯拉着她的手睡觉。
梦里的场景忽的又变了，她像个旁观着一样，看着自己孤孤单单操办阿娘的身后事，看着自己孤孤单单的开店卖饼，看着自己孤孤单单坐在景烁的房间里默默哭泣，她从来没有在人前表现出有多舍不得他离开，可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有多想她。
景色忽又一转，变成灯火璀璨的御河之畔，柴德贵捏着她的下巴笑容阴冷，她拼命挣脱却也无济于事。
再然后景色又变了，穆沁染端着一碗红红白白看不出食材的汤对她娇笑，叠着声道：“阿姐，你喝，你喝。”
她疯狂的摇着头拒绝，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穆沁染从碗里捞出一只灰白的眼球喂到她嘴边，她又惊又怕拼命告诉自己，这是梦，这是梦，然后就真的醒了。
躺在床上，心脏仍旧扑通扑通狂跳不停，呼吸间仿佛还能闻到血液的腥甜，她坐起来发现出了一身冷汗，寝衣黏腻的贴在身上极不舒服。
“小姐怎么就睡了这么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