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
日落西斜,只余一点稀薄的余晖,风吹在脸上有些冷,林乐心却仿佛感觉不到一般,她谢绝了景福送她回家的好意,一个人走在冷风里。脑中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念头,她却一个都抓不住,她只是机械的往前走,然后越走越快,直至跑起来。
耳边风声呼呼,眼前景物纷纷倒退,她拼了命的往前跑,心脏在胸腔里扑通乱跳,像是要爆炸一般,后来她实在跑不动,弯腰扶着墙大口喘气,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马车停下来,景福温和的道:“大娘子上车吧。”
林乐心摇摇头,“我想自己走一走。”
“世子爷他只是年轻不懂事,一时糊涂而已。”
“不,大叔,景烁他不是那样的人。”她慢慢撑起身子,抬头望着坐在车辕上的景福正色道:“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景烁他绝不是那样的人。我难过只是因为在他无法自辨清白的时候,我却不在他身边。”
景福怔怔望着喘气都有些艰难的少女,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朦胧中只见她容颜姝丽,一双妙目熠熠生辉,美得惊人,但这都比不上她话里的坚定让人动容。
“大娘子,就这么相信世子爷?”
“当然,景烁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
说完她挥挥手辨别了方向继续往家里走,景福看着她倔强的背景,笑着摇摇头,一甩马鞭缓缓跟在她身后,直至将她送到家。
“谢谢,大叔。”对于景福一直跟在身后的事,她不是不知,虽然他亦是听命于人,但却也是实实在在护了她一路。“您等一下。”
她回到院中包了些点心,又取了前些日子泡得两瓶桂花酒给景福,却见景福捧着布匹和红木匣子,那是白夫人送她的见面礼,“大娘子,收下吧,别和银子过不去。你孤苦无依,要用银子的地方多。”
含翠见林乐心回来招呼也没打,包了两包糕点又跑出去,有些不放心也跟着出门看看,正好听见景福最后说的话,她走上前笑着一福,“大叔,东西您就交给婢子吧。”
景福将白夫人的礼物递给含翠,这才笑着道:“大娘子拿的可是要送给老奴的?老奴真是有口福了,以前就常听世子爷说,大娘子做的点心天下第一的好吃。”
这种话,真像景烁会说的。林乐心心情复杂的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这栗子糕是下午刚做的,这桂花蜜酒是也是前些日子泡的,给您尝个鲜。”
“那老奴可就多谢大娘子了。”
看着景福驾着马车走远,含翠才道:“大娘子,少爷没去找你吗?”
“是你去通知了景烁。”不是问句,而是陈述,景烁能那么快赶到侯府,定是有人给他报信了。
含翠见她神色淡淡,却也摸不清她是喜是怒,却还是诚实道:“阿冉怕侯夫人为难大娘子,大娘子,你在侯府没受委屈吧?”
“我能受什么委屈。”林乐心笑了一下,“我看赵大娘还没走,今天真是辛苦你们了。”
回到院中,含翠把白夫人给的礼物放进林乐心的房间,又端水让她洗脸,她看出林乐心的心情似乎不好,却也不多问,只放下热水就又出去了。林乐心洗了脸,换了衣服,走到大厨房,见赵大娘和含翠正合力将烤得喷香的红豆饼抬出烤炉,厨房里处处是食物的暖香,瞬间将胸中的郁闷驱散。
“你们是不是都没顾上吃饭,一直忙到现在?”
“已经吃过了,大娘子别担心。”赵大娘笑笑,“大娘子快来尝尝这饼可还行?”
林乐心顾不上烫,掰了一小块吃下去,酥皮松脆,足量的红豆中掺了些许的枣泥,馅料的口感立即变得丰富起来,她忍不住又尝了一口才笑道:“看来我得给你们加月钱了,幸好赵大娘您不开饼店,不然我就要开门大吉了。”
“大娘子说得哪里话,您给的月钱本就不低,还隔三岔五的让我带点心回家,左邻右舍不知道有多羡慕我,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谢你呢。”赵大娘嗔怪道,她青年丧夫,为了抚养儿子为人绣花、浆洗衣服、到后厨帮忙,什么苦活累活都做过,既不如林乐心这里轻松,又不如这里赚得多,而且林乐心不但人美还待人和气,也愿意听取她的建议,改良做饼的方法,这份工她做得又轻松又有成就感。
见案上还有调好的馅料和面团,她对着赵大娘说,“您带些饼回去也给儿子媳妇尝尝,天晚了,快回去吧。”
赵大娘道:“我把这些做完再回去。”
林乐心坚持,“快回去吧,天都黑了,别让家人担心。”
正说着门外传来赵大娘儿子赵仁的声音,他收工见母亲没有回来,有些担心便找了过来。赵大娘解下围裙挂好,接过林乐心递给她的红豆饼,“大娘子,我先回去了。”
赵大娘走后,林乐心打发含翠去陪阿冉,她自己一个人挽起袖子将和好的面团揪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小面团,然后刷油擀成圆圆的饼皮、包馅、撒芝麻、刷油、放入烤盘。从天黑忙到月高起,从月高起忙到亥时三刻,期间含翠来看过她三回,均叫她打发走了,直到将红豆饼全部烤好,又将明日一早要用的做如意糕的材料准备好,又将厨房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景烁仍旧没有回来。
她在院中站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好不容易空闲的大脑终于忆起一点旧事。
总以为自己已经忘了,现在想起却能清晰的记起当时的细枝末节,那几个自京都来的商贩,满脸风尘之间,黑色的袍子已经磨毛了边角,绒绒的线头在云中城夹着寒意的春风里瑟瑟发抖,那人篷篷的大胡子下是粗野而放肆的笑容,雪白的牙齿虽然缺了一角,可咬起肉来毫不含糊,他用牙齿撕下一块喷香的羊腿肉,语气里带着暧昧的自得,大抵是惊讶于人们对所讲内容的重视,于是愈发洋洋得意,“京都谁不知东明侯好不容易找到的儿子却是个十足的混蛋,居然睡了他爹新娶的小妾。”
“你胡说,你个骗子,阿成才不是那样的人。”她在人群外,本来是去买针线,听了这话气呼呼扒开人群冲进来,将桌上大盆煮羊肉连汤带肉泼了那商人一头一脸。
商人又惊又怒,刚要发火却见肇事的小娘子哭红了眼,不住口的骂他骗人。
他到底是个男人,又见这小娘子生得貌美哭得可怜,一时忘了生气,“若我周海深有一句假话,教我不得好死。”
“你骗人,你骗人,阿成绝不会做那样的事。”她捂着脸哭得伤心,一早有好心的邻居怕她吃亏将她拉出人群。
“林大娘子别哭,我们都知道林秀才不是那样的人。”邻居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亦是不相信那周姓商人的话。
林乐心只是不停的哭,“阿成绝不会做那样的事。”
第二日,弄清了来龙去脉的周海深竟然找到了林乐心的铺子,林乐心一见是他,秀眉倒竖,红肿的眼中全是怒气,“你走,你走,我不卖饼给你。”
周海深到底走南闯北多年,胸襟异于常人,温和道:“小娘子,昨天我从别人口中得知,东明侯世子原是你弟弟,他曾是云中城最好的少年,可是…… 人都是会变的,”他叹口气,望着恨不得咬他两口的少女,“总之是周某唐突了,若是有天小娘子需要周某帮助,周某定不推脱。”
“我才不会找你,你讲阿成的坏话,你是坏人。”林乐心毫不领情,拿起扫把就开始扫地,专门扫周海深站着的地方。周海深无法,抱拳行了一礼转身离去,林乐心却犹不解恨,回厨房拿出盐罐抓起雪白盐巴撒在周海深站过的地方,直撒完一整罐盐巴才算完。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记得那个料峭的春天,空气里有灰尘的味道,风很大,周海深衣服上的褶皱,周围人啧啧的惊叹和她自己那撕心裂肺的伤心。
她走到门前,拉开门闩,伴着合页吱呀的轻响,她没有意外的看到坐在门廊台阶上的人影,一如幼时做了坏事不敢不回家,便是这样坐在门口等她找他。
“课上了一半跑出去,又不早早回来温书,两年后你要不要去科举,之前落下的课业你还要不要补回来?是我最近对你太和颜悦色了吗?你是想上天吗?”林乐心越说越气,屈起食指狠狠敲了一下景烁的脑袋。
在冷风里坐了好半天的景烁,原本有种三魂七魄不附体的空乏感,似不知冷也不知饿,不知怎么回来,也不知要去向哪里,他就这么呆呆的坐着,大有坐到地老天荒的架势。然而身后的门开了,林乐心的声音和敲在头顶的那记爆栗,一下子把他拉回人间,五感六识统统归体。
“阿姐——”将结尾那个字拖得又长又软,就是在撒娇。
“明天不上学啦?还不快回家,要是明天得了风寒,看我怎么收拾你。”林乐心白了他一眼,“这么大的人,还好意思撒娇,羞也不羞。”
景烁跳起来,跟在林乐心身后小跑进院子插好门。
“净房里给你留了热水 ,快去洗漱。”
景烁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看着林乐心的背影道:“阿姐,今天那个女人…… ”
林乐心背影一僵,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早些休息吧。”
景烁望着林乐心消失的方向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仿佛有些轻松,又仿佛有些失望,至于失望什么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他慢吞吞的洗了一个澡,待擦着头发回到自己房间,却看到桌上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鸡蛋面。汤汁清澈、荷包蛋雪白,葱花碧绿,面条爽滑,这是她跟他讲和的方式。
她不想听、她不想知道。他看着桌上的面条陷入沉思。他不是不知京都百姓对自己的评价,她能在京都买院子、开铺子,又能在赌坊找到他,定是听到过那些传言。他慢慢坐下来,拿起筷子挑起几根面,苦苦一笑。是啊,他自己都百口莫辩,又怎么能要求她相信自己。
鸡蛋面仍是一如既往的好吃,他低着头大口吃着面,只觉得热气熏得眼睛疼。
她都没有丢下他,他还求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