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1-
目睹过这样的事,哪怕前后也就一个时辰,一样能使许多人心神激荡。
姬扬先前听到宫雾提出这个打算时,私下同她提点过。
“就怕缺则生妒,妒则生仇。”
他同情那些无法留下的弟子,但更在意她是否会因此被暗算苛待。
宫雾明白他的意思,笑着点一点头。
“几位师尊都是极明白的人,我放心。”
果然当天夜里便有许多纸条秘密塞入两位师尊的门扉,笔迹皆是被刻意写得板板正正,好让人分不清楚是谁的手笔。
不同的话语,字里行间皆透露着同一个意思。
再发点灵果吧,十个根本不够啊。
师尊,你们难道要独吞那些不成,我们几百双眼睛可都看着呢。
次日清晨,谈问面沉似水,让两宫弟子聚集到练功庭前,把这些纸条扬了漫天。
“都跪下!”
弟子们面面相觑,好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谷有训:知足自慎,修行在人。”张慕月重声道:“你们还有五个月的时间可以用功发奋,被天降的好事迷了心窍才是糊涂!”
“昨晚的事情你们也看见了,没有机缘的人,便是吃了这梅果也没有反应。”
“这玉露梅贵重至极,连叶子煎的药汤都可以舒缓肺痨,果子如果得以巧用,更能救下许多人的命来!”
“你们贪图自己的修行,不顾未来无数人的死活,真不怕丧了良心!”
两宫未开窍的弟子们均是被罚跪了整整一上午,虽然其中有好些无辜的人,也如同在迷途前被当头棒喝。
有谈张两位师尊管教着,还真就无人不服,渐渐都想通了道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当晚师徒三人回到昙华宫里,姬扬提醒道:“师妹,还辛苦你替我开了秘境之后再去洗漱。”
一过子夜,罗盘重置,未必就还有这机会了。
宫雾轻声应了,一边掐诀注灵,一边好奇问他:“师兄是想靠幻梦修行无情道么?”
“兴许是性子叛逆,”姬扬坦然以对:“世人皆说闯不得,我便偏想试试。”
涂栩心笑说:“你师兄及冠之后,外表看着稳重自持,其实心里还是锋芒太过。”
他今日吃饱了梅果子,此刻有些发困,仍叮嘱道:“既然要闯,规矩我就多叮嘱一遍。”
“宫雾,你刺破手指,在罗盘上画个形状。”
“这形状会印刻在幻梦里,在你师兄轻易可见的地方。”
“他决定回来时,只要把手贴在这印记上,就会即刻离开秘境。”
涂栩心望向宫雾手边的绛紫色烟雾,又问一遍。
“溯舟,你真的要闯?”
“嗯。”
宫雾琢磨片刻,刺破食指在罗盘上画下两枚柳叶。
她落下指尖的那一瞬,也有红痕在烟雾里一笔一划地落下,渐渐又消隐而去。
“师兄,我怕你在梦里忘了回来。”宫雾笑着看他:“我这表字还是你帮忙取的,总不会忘了吧?”
“我会记得的。”姬扬摸了摸她的头,看向涂栩心道:“我要是回不来……”
“呸。”涂栩心打断:“做个梦的事,玩够了赶紧去找你师妹画的柳叶子。”
青年又行一礼,在他们的注视下进入烟雾深处。
姬扬只觉脚下一轻,像是要摔下去。
下一秒他的元神变得热烫,躯壳暂时被寄放在虚无之中。
再回过神,姬扬像是终于能从黑暗里睁开眼睛,一伸手却是孩童的稚嫩小手。
他被抱在襁褓里,正被妇人喂着温热的米糊,还是一岁半的小孩。
“小儿郎,拾稻忙,”她擦净孩子的嘴角,梦呓般轻声唱着哄睡的歌谣:“燕鹊央央,偷啄米粮……”
姬扬的记忆停留在五岁前后,虽然师父师叔都夸过他三四岁时如何天资聪慧,但印象已经很淡了。
这梦境没有预想的诡谲危险,反而纯朴单一到单调的地步。
他知道自己沉在幻海里,但仅仅是临时变成一个一岁半的孩童。
然后第一次感受有父母的生活。
父亲是个樵夫,每天累得满头大汗才回来,笑呵呵地过来摸他脸蛋。
母亲时有纺织忙碌,但总是陪在他的身边,给孩子玩自己缝的布老虎。
小孩正牙牙学语着,总是逗得他们笑个不停。
如此日升日落,不断重复。
姬扬几乎以为自己去错了地方。
他没有体验过亲情,元神暂借着幼儿的视角,很快在土墙找到师妹画的那两枚柳叶。
小孩扶着墙蹒跚学步,慢慢接近那一处柳叶。
“扬儿,”女人唤道:“慢些走,别摔着。”
她放下手中绣面,弯腰过去扶着他的肩膀,笑着拈了个石子陪他在墙上画画。
“娘亲教你画小鸭子,好不好?”
小孩糯糯地点点头,女人便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画下圆圆的弧线。
距离柳叶的不远处,母子一起画了两只大鸭,中间跟着一只小鸭。
姬扬第一次被唤扬儿,错愕时目睹着她的举动,心里有难以言说的情绪在涌动。
他没有母亲,也不记得任何婴幼时期的事。
月火谷里的每个孩子都生的早熟懂事,过早参与忙碌劳务,共同承载着偌大山谷的运转消耗。
这是第一次,他知道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滋味。
温暖放松,无忧无虑。
他竟然什么都不用证明,便已被深深爱着。
女人抱着的仅仅是一个普通孩童。不是年幼得道的修仙奇才,也从未诉说过任何期望。
她笑着给他擦脸,给他变着法子唱温柔的儿歌,把米糊吹了又吹,生怕孩子烫到。
所有体验,都是姬扬从未感受过的细腻动容。
父亲一十余岁,胡子又厚又脏,平日笑得很是爽朗。
他把姬扬高高抛到天上,再稳稳接住。
下过雨的天气,他领着妻儿一起去池边看晴日虹光,和她一起说笑着吹蒲公英,让它们飞雪似的散了漫天。
每日琐碎,皆是再普通不过的寻常。
可是爱的真切简单,就像米粥煮开时氤氲的雾气。
姬扬一直记着这些都是幻梦。
他记得师妹画下的柳叶,也记得入梦前年满一十的自己。
可恍然里,他在这梦中过了不知不觉三个多月,接近百天。
没有泼天富贵,没有美色相诱,仅仅是一粥一饭,平淡黄昏。
区别仅仅是……父母都陪在他的身边。
姬扬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子,可在这个梦里,他们都唤他扬儿。
女人叫英娘,男人叫山郎。
他一直希望来个邻居连名带姓地叫一下男人,可惜即便是有亲友提着腊肉过来探望,也是带着乡音喊一声山郎。
姬扬在现实里,很少被拥抱过。
他得到最多的亲近,仅仅来自于宫雾。
涂栩心闭关破境的那五年,是两个小孩最艰难苦熬的五年。
师尊不在,侍奉的弟子也一并去了别宫。
其他师尊师伯时不时会过来探望,也叮嘱过其他弟子多照顾下这两个孩子,但所有小孩都是这么熬过来的,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
他们一起洗衣服,一起晾晒被褥,做任何事都总是紧紧牵着手,重新适应两个孤儿的生活。
如今坠入幻海里,他像是重生一场,被父母抱着牵着,时不时还会被亲亲额头。
父母的抚触是青年一辈子都没有幻想过的礼物。
他在这场梦里得到的太多,甚至会觉得惶恐不安。
小孩住在这个小瓦房里,玩着拨浪鼓和布老虎,在父母的哄睡里安然入眠。
墙上笔触朴拙的三只鸭子被石子刻了又刻,还添了水纹羽毛,变得越来越真。
姬扬等了又等,想亲口对他们说一句再见。
小孩子口齿不算清晰,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知道他无法再梦见他们,便如同永远不会再遇见那一片玉露梅林。
“扬儿,娘亲给你画个小鱼儿好不好?”
母亲笑声响起时,孩子的手已经按在她看不见的那两枚柳叶上。
青年再回过神,自己站在渐渐弥散的雾气里。
师父靠着柱子已经睡着了,师妹披着毯子睡在蒲团旁,同样呼吸绵长。
他们都在等他回来。
梦里百日,人间不过两个时辰。
姬扬坐在宫雾身边,安静地望着夜色。
繁星闪烁,无云遮月,空气里仍有淡淡的清甜香味。
小姑娘睡得像只小兽,习惯了蜷成一团,乌黑长发都睡散了。
他坐在她的身边,像是在重新辨认着亲情的轮廓。
如果能一直这样陪在小雾身边,和师父吵吵闹闹,即便不成仙,他也一样觉得完满安然。
至于有关父母的念想,有过那一次便好。
知幻即离,亦无渐次。
宫雾迷迷糊糊地醒了,习惯性想看看身后的那片烟雾,一偏头瞧见了姬扬的侧影。
师兄回来了!
她仰起头,还未说话便在笑。
姬扬也目光柔和地低头望她,小声道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两人蹑手蹑脚地给师父盖好毯子,一起去月色里散步闲游。
昙华宫被修建得宽大气派,与其他四宫一样,均可容纳上百名弟子。
但这里始终只住着他们三人,师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阴差阳错地没有碰见。
宫雾陪他一起缓缓走过松林流泉,听师兄讲自己在幻海里的经历。
姬扬再开口时,有些犹豫地把儿歌唱给她听。
“小儿郎,拾稻忙。”
“燕鹊央央,偷啄米粮……”
青年的声音轻柔温润,但因着腼腆的缘故,流露出少许青涩。
幻海回忆里的那些温暖细碎,宫雾同样从未经历过,听得很是入迷。
“有娘真好啊。”她小声道:“我如果进去,好怕就陷在里面一辈子了。”
“师兄,修仙里生死寻常,但我总会痴想。”
“寻常人家遇到父母老病故去,该有多舍不得啊。”
月色倾洒如水,他们的落影也重叠在同一处。
姬扬在袖中一探,又找到一枚蝶花糖,放在她的手心。
“白天吃了那么多甜果,再碰这个,估计都没味道了。”
“那不一样。”宫雾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两般都是师兄的好,但各有各的好,我都喜欢。”
青年垂眸欲笑,无情道痕倏然一灼,终是淡淡嗯了一声。
他不该再笑了。
-2-
之后数日,宫雾没事晃一晃八花罗盘,试图像师兄那样摇个珍异出来。
但每日结果都是「平平」,指针像是钉死在这两字上。
涂栩心瞧见徒弟拿指节猛敲盘面,摇扇徐道:“没结果才是常态,别折腾了。”
“三百天里能有十几天摇出些奇险来都算运气超好,除非啊……”
“除非?”
“除非金烟涡祭出福运大阵,”师父掩扇而笑:“全称叫太上无量福运行灵阵,光是物料就得要上千黄金,好些阵具有价无市,这阵几百年都难开一次。”
但金烟涡现在被贺兆离祸害成蜂窝筛子了,能开这阵才算离谱。
宫雾奇道:“被福运大阵庇佑会怎么样?”
“必开珍奇。”涂栩心笑道:“而且,十一时辰内万事顺遂,百毒不侵,刀枪不入。”
“上一回开这个阵,还是因着天子号令,为国战而开。”
有关它的传闻其实在各地茶馆都里很受欢迎,只不过月火谷偏僻清净,宫雾没机会听见罢了。
没等师父闲着摆龙门阵,外头有弟子大马金刀地闯进来,风风火火道:“寂清师尊!有个符修提剑来闹事了,扬言要杀了宫师妹!”
宫雾还在吃瓜子:“啊?”
涂栩心刚要起身,那弟子大力摆手。
“不劳您费心,人我们已经赶走了,是东麓师尊唤我来通报一声。”
涂栩心也愣住了:“结束了?”
“对,都结束了!”弟子作了个揖,豪爽道:“我赶着去吃饭,先走了哈,有事您随时吩咐!”
人一走,连门都关好了。
宫雾迟疑地又摸了把瓜子:“他刚才好像说,有人要来杀我。”
那这事总该跟我有关系……对吧?
涂栩心拍桌而起:“走!去六珈宫!找你程师尊讨个热闹去!”
程集知道这活宝师弟准要带着小徒弟过来,连午膳的碗筷都添好了,正等着他们。
“今天炖山鸡了?好香的汤。”
涂栩心也不客套,坐下先饮了杯热茶。
宫雾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被程集笑着扶起。
“小雾来了。”
席间做了八宝鸭竹筒鸡,还做了玫瑰花饼,如意方糕。
十几样菜做得精致可口,远胜过典膳房大锅饭的味道。
“对了,溯舟呢?”
“外出远行去了。他要去各州挑合适的金铁铜材,过几个月攒齐便新铸法器。”
“喔,那是好事。”
涂栩心给宫雾添了满满一碗汤,笑道:“今天那符修,是怎么个说法?”
程集忍俊不禁,把事情原委从头讲给他们听。
知白观和霸鲸楼先后在老师祖那讨了个没趣,走时明确说了,绝不会为此事保密。
这个说法其实很委婉。
难听点说,意思其实是既然你们不配合,那别怪我们弟子在外头乱讲了。
过了些日子,捕风捉影的传闻向四面八方都扩散开来。
外界态度各异,北方地区的大部分人就当个笑话,压根不信霸鲸楼的一面之词。
月火谷这个小地方,他们在道坛经册里都从未听过,也懒得关心偏远地方的幺蛾子。
你说是就是呗。下次编得好玩点,起码得经得起推敲啊兄弟。
而邻近西南的各个门派里,金烟涡自顾不暇,知白观很是忌惮,抱朴府兴许是还在观望。
各大仙门按而不动,倒是有很多闲散修士动了心思。
——如果这是真的,这不得剖她金丹,夺其功力?
如果这是假的,杀了她又何妨!搞不好是个绝佳的投名状啊!
既然知白观和霸鲸楼都一口咬定,月火谷里出了个小妖女,来路不正身怀邪法,那他们替天行道完全没有问题!
那么——谁先出手呢?
精明人都知道要先隐蔽观望,等那些个一愣子贸然出手。
前后等了十几天,终于有一愣子符修急吼吼冲过去了。
这符修自认为自己距离开阳境就差临门一脚,得靠这小妖女来血祭一场。
他跑到月火谷前叫阵大骂,动静大到让过来看病的百姓都满脸嫌弃。
“小小月火谷!竟包藏祸患!不可饶恕!”
“限你们一个时辰之内交出那个妖邪孽障,否则休怪我法外无情!”
守谷弟子被吵得头疼。
“你下来。有话好好说。”
符修大笑:“尔等不会御剑临空的庸人,一看便是嫉恨我天资过人!”
弟子叹口气,御剑飞到天上,把人给拽了下来。
“下来!”
“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符修骂骂咧咧地扯回袖子,把话又嚷嚷了一遍。
提着一篮鸡蛋的大婶恰好路过,跟守门弟子招呼道:“小檀啊,你师父上次给我开的那方子,真是了不得!”
“我吃了三四日,腿真的不疼了!下雨也不疼了!”
“您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
“哈哈哈哈,一点小心意!”
“您慢点请,今天轮值,下回换我给您抓药!”
符修忍无可忍:“你这恃才傲物的狗东西,到底听见我说话没有!”
守门弟子把大婶请进去了,看着他只觉得烦。
“你找谁啊,说人话。”
“我是来杀人的!”符修自以为法相威严,吊着眉毛道:“你们这冒出个不死不灭的妖女,你装什么糊涂!”
“她啊。”阿檀隐隐约约有点印象:“这不都是涂师尊乱开玩笑,没人信啊。”
“放你的春秋屁!霸鲸楼知白观的人都亲口说了,亲眼看见她身中数剑,死而复生,非我族类!”
阿檀反手一指:“这是哪?”
“这是药谷。”他尽量耐心礼貌地轰人走:“药谷把人医活了,说明各位师尊心怀仁德,医术精湛,也是她命好,懂了吗?”
符修一跺脚,威胁道他们如果不放人出来,他就连门卫也一并杀了。
阿檀恰好要换班了,拜托同伴看着这傻蛋,自己顺路去报了消息。
月火谷里虽然对宫雾的看法不太统一,的确有少许人暗戳戳嫉妒她命太好,又能被昙华宫捡走,又能去秘境里敞开肚皮吃灵梅。
但已一听见有人来叫阵杀人,所有人态度都很一致。
——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啊,也敢动我们师妹?!
正因如此,程集还未发话,已经有中阶弟子自请前去。
程集看得有趣:“你和小雾关系很好?”
“没跟她说过话,”女弟子冷漠道:“单纯是看不惯外人想欺负谷里的人。”
她死死活活,与旁人何干!
不过多时,那女弟子来到谷门前,连剑都没有带。
“阁下是?”
“我乃万极雷法妙心真人。”符修抬手掐诀,喝了一声道:“你就是那不死不灭的妖女?”
“雷!来!”
没等他结完引咒手印,女弟子已袭至面前,扬袖一拂。
“你使什么手段!”符修抓了满手符箓要贴在她身上,突然脸上一黑。
八眼蜘蛛晃了晃毛茸茸的腿,哧溜钻进他的领子里。
“啊啊啊啊啊!!!蜘蛛,蜘蛛!!”
那弟子看得无语,把虫咬解药扔到他身边,任由那修士满地乱滚,径自扬长而去。
据目击者称,那蜘蛛咬了两口就麻利回去找主人去了,其实没钻多久。
但那修士是满地打滚大半时辰,差点没看见解药。
程集说到这里,忍笑道:“坏事大概是,你这妖女的名号怕是要做实了。”
“这修士往外胡传,搞不好要说你满身是蝎子毒蛛,半夜要吸人血。”
宫雾听得无奈:“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察觉这符修轻敌到愚笨的地步,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问题。
“两位师尊,敢问上一届元贤仙会,咱们月火谷排行第几呀?”
该不会是因为那个仙会的缘故,这么多人看不起这儿?
程集回忆了半刻,不确定道:“咱们……好像没去。”
涂栩心伸筷子给宫雾夹菜:“这排骨炸的不错。”
宫雾捧着饭碗还在震惊。
——居然没有去!
为什么没有去!那仙会不是很厉害吗!
她没问出口,程集已猜到小姑娘在想什么,但六十年前的事确实记不太清楚。
“参加那个什么仙会,好像有很多好处。”
“每次都会设立各种彩头,位居前三均有厚奖。”
“听说各个仙门也会借着机会相互结友,共同研修功法之类的。”
“对诶,这么划算的事,咱们怎么没去?”她扭头看向涂栩心:“我年纪大了,没什么印象,你记得吗?”
涂栩心想了想道:“严师兄一百多年前好像去过一次,后来再也不肯了。”
“好像是说,咱们穿得太寒酸了,去那没劲。”
“哦——”程集颔首:“那确实。”
宫雾本来没这感觉,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仙人打扮的丁清宜师姐,立刻点头。
谷内资源有限,正式弟子的道袍都是洗到发白,只求干净整洁。
而榛苓绵德两宫的弟子更是多有补丁,近百年能让人人睡上棉被都实属不易。
“我外出游历时,是瞧见过京中好些人穿着金缕玉衣,举手投足都飘逸出尘。”涂栩心放下碗筷,慢悠悠地给师姐削桃子吃:“大师兄性子最古板严密,如果连他都觉得自惭形秽,那确实说明这仙会……很需要撑门面。”
他们穿着粗布长袍过去晃悠,还没说话估计就已经显得丢脸了。
所以……在一众书册排行里,月火谷根本没出现过。
对于很多人来说,便是连最末等的那些个小洞府都不如。
两位师尊均是道心清明,修仙早已看淡这些名头,笑谈几句便抛诸脑后,也全无参加明年仙会的打算。
但自从这愣头青来了之后,一波接一波的麻烦才真正开始。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山谷前,只为杀了宫雾。
-3-
叫阵这件事,成本很低。
是个人就能大中午或半夜三更晃到山谷前,嚷嚷着要宫雾送上人头来。
自六月到八月,前后加起来得有十一波。
若来的仅是一两个人,出手又平平无奇,守门弟子也就打发了。
这些被狼狈打走的人不外乎都会出去哭诉告状,说月火谷仗势欺人,包庇祸水。
也有人被暂时毒哑了,自咽苦水到处找郎中救急。
但也有门派会派遣使者过来,直接问询此事真假,并且要求月火谷公开态度。
老师祖摆摆手,叫弟子回复过去,说他老糊涂不认字了,看不懂书信里写的什么。
各大仙门发觉这小门派是软硬不吃,他们都纡尊降贵地关心一一了,对面居然连个正式的答复书函都没有,这才隐隐发怒。
你这是看不起谁?!
知白观冷嘲热讽在前,同别派会晤时谈及此事,都笑道往后不会再自作好心,放那些养虎为患的小派自生自灭就是。
各类离谱流言越圈越大,到最后竟真有五六个门派私下会晤一圈,派人严正言辞地对月火谷下了最后通告。
——月火谷,限你们十日内自证清白,哪怕不取了那丫头性命,也得把她镇锁上枷,清其灵髓!
如果不肯,就取消你们明年参与元贤仙会的资格!
你们不仅在群英册里会彻底失去姓名,各大门派今后也绝不会再与你们交汇往来!
守门弟子看完书帖,对使者摇摇头。
“你们真是不知道我们这里人的脾气。”
使者以为他要发怒相战,很是警戒地提起了兵刃。
“月火谷人,护短第一。”
“她没有自触法网,我们便绝不会让她受伤。”
消息一放出去,好些暗中观望的人都嚼出来不对劲。
这都两三个月了,那小姑娘还真是从来没有露面过!
事情越闹越大,现在惊动数派厉声警示,可他们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好些人追问那几个见过她的弟子,这姑娘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脸上有没有痦子,会使什么功法。
答案一综合,全都对不上。
不是说这妖女能使蛇蝎蜘蛛吗?!
不是说她长了三颗心脏,单杀哪一个都死不了吗?!
还有说她三头六臂的,到底有几条胳膊??
眼见这场风波要变成闹剧,北海霸鲸楼终于强势出手。
他们直接派了上千精锐乘波而去,哪怕要再横贯南北波折一回,这次也一定要讨个说法。
于此同时,宫雾在昙华宫里给橘橘梳毛。
她每次想去瞄一眼是谁来杀她,都被几个师尊按了回去。
别说师父出面,连高阶弟子都仅仅去过四五回。
来叫阵的人不敢轻易动真格,大多都是僵持几天悻悻而归,打架也闹腾得不算大。
几个月里,各宫因她的事被轮番打扰,已是频频欠了情面。
宫雾被所有人护在身后,自己心里过意不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由衷感谢师兄用罗盘开到那片珍奇梅林。
也感谢师父师祖把这些灵果提前分给各宫自享。
如同提前送足了礼物,能减少如今的许多亏欠。
但她到底觉得内疚。
每次有外派修士来叫嚣动粗,宫雾都会悄悄打听,渐渐和守门的阿檀混熟了。
阿檀瞧见小姑娘生得玲珑娇小,忍不住笑:“他们把你当成吃人妖魔,真要看见你本尊,怕是要惊掉下巴。”
“不过,宫雾,既然这些人都被我们赶跑了,你还记他们的身份来历、样貌特征做什么?”
他怕这小姑娘一时冲动,还是思忖着嘱咐道:“有事我们在前头,你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明白的,”宫雾翻出从前买杂物用的账本道:“我先记个仇。”
阿檀笑到一半呆住:“……哈?”
宫雾也不解释,直接把小本子递给他看。
阿檀随手一翻,读道:“糖饼三文一个,花母鸡一百五十文一只……”
“不是这里,”宫雾伸手翻到后面:“在这。”
“噢,我看看。”阿檀继续接着读:“逍遥门玄文子,道修,山羊胡子六尺高,半夜骚扰我派,记仇一次。”
“知白观金胡道人,六尺半高鼻头有痣,叫阵骚扰,出手打人,记仇两次。”
他读得好笑,把小册子还给她。
“难怪时不时来问我几句。”
“宫雾,你虽然修道有成,但记着这些今后还要一个个去寻仇不成?”
“我记性不好,来跳脚闹事的人又太多,我怕忘了。”宫雾叹气道:“记着总会有用的。”
记账的小本子被写了又写,如今来了十一波人,虽然还未打得头破血流,但也已经给很多人都添了麻烦。
自从有人要冲来杀她,宫雾做糕饼的频率都快了很多,不断要去给守门弟子们端夜宵致谢。
那些自称要替天行道的人,真是麻烦啊……
她一走神,梳痛了怀里的小豹子,后者尾巴重重一拍,表示不满。
“不好意思,”宫雾小声道:“我慢点。”
许久不见师兄,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听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传闻。
日色渐落,但师父迟迟没有回来。
宫雾察觉不对劲,放下梳子出宫去寻。
直到走出宫门,她才发觉情况不同往日。
外面安静到不正常。
一向热闹的晒药庭都骤然空了,像是所有人都聚向别处。
少女心里一惊,唤来鹤伞飞身腾空,刚要飞去门口,被赶回来的程集疾声喝住。
“宫雾,躲起来!”
“霸鲸楼来人了!”
——而且是来了上千精锐弟子,阵仗大到如同要碾平山谷!
程集脸色惨白,仍旧不肯让她出去露面。
她飞身把宫雾按回地上,严厉道:“越是这种时候,你越要藏好行踪,现在就随我去地道里躲起来!”
宫雾虽然没有挣扎,声音眼神都透着苦闷。
“程师尊,为什么啊。”
“您也明明知道,我不会死。”
你们这么多人挡在我面前,我实在难过。
程集快速摇头。
“可他们不知道,这事就不能坐实。”
“外人都当这是闹剧一场,等热闹散了,几十年后没有人还会记得你这件事,也不会再记得月火谷。”
“宫雾,今后你就算出谷游历,也要换个名字,且绝不能死在众人面前,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没等她交代完,严方疾已经飞身回来,着急道:“怎么还没进地道!”
“已经开门了,你下去时小心点,明白吗?”
两人把她推进地道里,不住往外探看。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死人了吗?”宫雾一手撑住暗门,难掩关切:“师父他还好不好?”
程集深呼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没有瞒她。
“有个霸鲸楼弟子之前对你师祖出言不逊,被汅惟道人当众扇了一巴掌。”
“现在,他和他那仙尊师父一齐找过来,还带了上千门人。”
“宫雾,在我们来接你之前,你绝不要出来,元神也要藏好,明白吗?!”
“我听话。”宫雾陷进更深黑暗里,眼眶发红:“我不会的。”
与此同时,山谷之外。
有仙人登云而望,身后上千弟子均是鳞甲长戈,压满上下山路。
月火谷弟子也站满大半山道,与其遥遥对恃。
“汱华仙尊,”老师祖立在众人身前,慢声道:“久闻未见,近来可好?”
仙人身披霞锦,气态雍容。
“您说笑了。”
他一步一步缓下云阶,唤道:“高登云,过来。”
先前那厉声威逼的弟子立刻出列,站到众人面前,此刻满脸是看好戏的笑容。
“师父。”
一声师父还未唤完,汱华仙尊已是狠狠扬掌,当众又给了他一耳光。
“啪!”
高登云被打得两眼发懵,当场傻了。
“昊乘子,我徒弟对你出言不逊,理当管教。”仙人缓声道:“是我治下不严,给您赔不是了。”
“不过……”他看向一众月火谷弟子,在找那女孩的行踪。
“我奉宗主之命,需亲眼看一看那个不祥之身。”
“也请贵派……通融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