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白纸
头顶又降下一片白鹅绒,不过是藏书室屋檐的落雪。
威尔默与克罗宁学士两眼相对,他刚把项链收回颈窝。
“傻站门口那么久,进来吧,小子。”克罗宁学士扶着门边,冷风兜着他单薄的身子,厚重的衣物仿佛能将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整个压垮。
威尔默踏入藏书室,带上门。一股书卷和墨汁交织,朽木与霉灰漂浮空气的味道,生生撞进他的鼻间。
除此之外,还有壁炉的柴火气。轻微的噼啪响声,听着便令人感到暖和。
藏书室相当于两三间寝舍,一共分为上下两层。若同教廷与贵族的规模作比较,实在磕碜了些。但岩礁城的精华基本浓缩于此处,本本藏书,都是由克罗宁学士精心挑选而来,适合每一位在此训练的骑士。
环视四周,平时经常跑进跑出的事务官,以及任何仆役,现在完全见不着影。
“他们走的走,留的留。藏书室的打理,每日基本就那些个事儿,老朽一个人来,也能慢慢做完。冬天更加需要活动活动筋骨,你说是吗?骨链。”
克罗宁学士难得地耐心与他攀谈,威尔默轻轻“嗯”了一声,熟稔地上手整理书籍卷轴。
他嗅见姜枣茶的味道,分去余光,见克罗宁学士正捧着杯子,吹拂热气,细细啜饮。
姜枣茶是他带到暗窟的。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一点关于霍利的痕迹也无。
项链是威尔默的念想,自打到达岩礁城的第一天起,他对霍利的思念已经融于血肉。
不如说,是霍利的一切在影响着他,渗透到身体的每一丝缝隙。如今突然抽离,只得依靠一些气味——姜枣茶,来疗愈他某根始终紧绷着、没有崩溃的弦。
克罗宁学士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停驻在这位成年不久的亡灵小子身上,眼中暗含赞许。
“看着你动作利落,我就舒心很多。不像他们总派些笨手笨脚的家伙来……上回还险些把书烧了!”
亡灵小子一向不喜接话,但克罗宁学士知道,对方在听。
骨链算是藏书室的常客,并且,克罗宁心知肚明,副司令对这小子极为看好。
据说今日派遣到这里是作为“惩罚”,在岩礁城呆上几乎半辈子的克罗宁,觉得这事完全不够资格称什么惩罚,反而像奖励。
藏书室有太多书籍可以翻阅,是最容易叫人静下心的地方。副司令的意图,估摸着大部分在此。
“对啦,小子,你想看看吗?总务长最近从地面上给我带回的好货!”
威尔默起初想摇头,他正满脑袋塞满霍利。
可一犹豫,他转为点头。今年的血月日去不了地面,毕竟是地上的东西,即便与霍利丝毫不相干,至少能接触一二。
“过来,走近点。瞧瞧,多好的东西啊……”
克罗宁学士一双枯瘦的手,轻缓地铺开一卷仿若绢布的东西,布满整张短桌。
那东西薄如蝉翼,柔似水,结若云,滑如锻;仿佛风稍一吐息,便会把它吹向天空。
“克罗宁学士,这是……?”威尔默疑惑地问。
“纸,洁白无暇的纸。”克罗宁学士满目柔情,抚摸纸张的力道,像在谨慎而珍惜地对待姑娘的脸。
“老朽活这么长时间,从未见过如此好的纸。听闻呀,它是竹子制作的。”
威尔默隐隐捕捉到什么,但他尚不敢断定,垂在身侧的骨指微微蜷起。
“外头可是重金难求!多亏你们总务长去的地方好,诸神眷顾他,于是成功买回这批纸张。”
“它好到就像神才会用来书写,一切庸俗的文字都无法玷污。我哪会染指呦……可惜你们总务长说,纸张不能长久保存,终是会虫蛀泛黄的。”
“为何美好的事物不得永驻?我只好誊写一些古籍……”
苍老迟暮的声音于耳畔飘忽,克罗宁学士的细细念叨,威尔默恍若未闻。
他注意到白纸的角落,印有一个墨痕标志——竹子,俨然为念华的徽记。
威尔默感到魂核震动,他无法克制,亦不想压抑反复上涌的温暖和酸楚。
竟然能在这里看见念华的事物,他一面觉得欣喜;正因血月日的开放,白纸能到达暗窟,他一面心生凄怆。
霍利应当会知道血月日的事情吧,他会不会怪自己没能去看他?好想见他,闻一闻念华的酒香和木香……
还有霍利身上那既特殊,又无比吸引他的味道。
“小子?骨链?”克罗宁看威尔默一动不动,轻唤道,“看呆了?唉,我当初第一次见到,和你一个样。”
“嗯。”威尔默的声音很低,有些喑哑,“它……是我见过最好的纸。”
克罗宁学士小心地将白纸卷起,心疼地抹平一个不起眼的边角。
思绪连带着一同被卷起,威尔默回神,攥紧双拳。
他必须尽快找到当年杀害巴克尔叔叔的元凶,知道那时的真相,然后回到霍利身边。
“对了,年纪大了,人总容易忘事。”克罗宁学士收好白纸,一拍脑袋。往腰间取下长串钥匙。
他步伐缓慢,驼着背,悠悠走到一处锁链门前。
“小子,今天得辛苦你,帮我收拾一下这里。”撬锁轻响后,克罗宁招招手,把威尔默喊到一个狭小隔间。
“这儿摆放了许多卷宗,记录着历年黑暗阵营发生的大事,不说不遗巨细,至少比较详尽。
“更机密的内容,不是咱们能知道的,全在黑暗教廷守着。放心去整理,老样子,按照我的标记和年份。”
“谢谢,克罗宁学士。”
威尔默即便曾经没有经受霍利的教导,他多少也能察觉出对方的用意。
克罗宁学士背过身,一摆手,晃着步子走下台阶:“我去休息一会儿。”
屋门半掩,透着外面的尘灰和温暖。藏书室目前暂且只有他与学士二人,威尔默便没有阖上门。
他望一眼几乎顶上房梁的书架,搬过椅子,开始迅速地收拾卷轴。
花去约莫两盏烛火的时间,威尔默来来回回仔细查验,确认再无可以整拾的地方。
他忽然想到什么,向下爬梯子的动作一滞。旋即,他再一蹬腿,顺着书柜最顶端标注的年份,抽出其中的一本羊皮卷轴。
坐到一处角落,倚靠着墙壁,威尔默拆开封线,一双裸露的漆黑眼洞,扫过众多文字。
铺展卷轴的手,停留一行字上——前光明阵营高级法师斐瑞·约曼,与前黑暗阵营弓箭手、前阵营领导者罗莎琳德·瑟维斯。
窗外的雪纷扬飞舞,威尔默看了许久,他不知道自己内心是否有触动。或许有,像雪一样时多时少。
文字如风雪,卷着呼啸声,穿堂入室。接着被壁炉四溢的暖温融成水渍,化为乌有。
当威尔默阅尽最后一字时,他维持着俯趴在地的姿势,良久没有动作。
他像宛若一个旁观者,读完一则荒唐的故事。但故事的主人公,是他的亲生父母。
他该悲伤吗?毕竟故事的结局是悲剧,甚至最终导致他成为弃婴的现实。
威尔默的骨掌,隔着厚衣袍,摸上自己魂核的位置。
他必须承认,自己并没有预料中的那般忧伤。生父母留给他一具躯体,其余的感情,他无法拥有切实感受。
不过总归是感谢的,卷轴当中,他原本不该存活,是死婴一具。
因得斐瑞·约曼和罗莎琳德·瑟维斯的坚持,所以自己能捡回一条留存世间的命。
然后,至今获得的所有爱意,由领养他的巴克尔叔叔,和霍利那里真正体会到了。
至少他如今终于明白,幼时为何会被叫罪人之子。
他无法确切地描述此刻的心情,打算暂且埋藏心底,届时同霍利细说。
“咔嗒。”
门锁轻响,随后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
威尔默靠近门口,远远往二层看去:一道颀长的黑袍身影游走书阁之间。
他自后门进入,直接越过守卫,说明身份很高,至少是长官。
克罗宁学士瘫睡壁炉旁边,他的膝上垂落羊毛毯,上面搁着一本书。
而来人似乎也没想惊扰克罗宁学士,只匆匆行至学士身边,放下一册卷轴。
点来人取下兜帽,威尔默浑身一震,骤然扒紧门框。
——他生着一头金色短发与血红双眸。威尔默所在的位置,恰巧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细长的眸尾,除却眼纹外,还有一块水滴状的褐红胎记。
兴许是目光太过强烈,对方瞬间扭头。
“谁?”他警觉蹙眉。
一双骨头双手掌映入眼帘,再往上,是一个浅金卷发,生得极漂亮的暗精灵混血小子。
小青年的半张面孔藏于围脖底下,看不明晰。
混血的崽子颇多,他没有在意。睨一眼,便唤道;“下来,帮我看件东西,很快回来。”
见对方杵原地久久不动,他不满地催促:“愣着干吗,动作快点。”
威尔默沉默下楼,他始终维持着半面示人的模样。
对方走后,威尔默低垂眸子,一切晦暗不明的浪涛与激流深藏眼底。
他转移视线,盯向对方暂存的物件。
克罗宁学士睡得很死,鼾声起伏。威尔默试探地伸手,刚要触上书卷,一阵微风顺着窗户,溜到藏书室。
书卷摇摆几下,从中掉落一张轻飘飘的纸:米白光滑的底面,是今日威尔默所见的念华纸张。
看来原先是夹于书卷当中,捏在手里,所以才不似此刻这般轻易被吹落。
威尔默捡起那张手掌大小的纸片,只略微扫视,就见纸上绘有一个繁复华丽的法阵。
旁侧标注的文字他未曾见过——图腾般,堪比阵法要奇异繁杂,却一眼便知写的是什么。
脚步声临近,他重新将纸片塞回书卷,两件东西,一齐调整到原先的状态。
对方并未多看,像是着急某事,一抄物件,大步流星地离开。
威尔默回想方才看到的东西,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