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锈刀
龙翼堡身后,庭院抓住盛夏的末梢,园林枝繁叶茂,鲜花不败。
庭院最静谧那处,清凉的泉水流淌至拱形石亭脚底。洁白如雪的石亭,顶部天窗,嵌上了轻易便能揽进天幕的玻璃。
昆廷细细享用着野莓派,桌上红茶永远有热气缭绕,却不知时间流逝中,换过多少盏茶水。
这是他第二次登门拜访,而遗落岛的巨龙领主,依旧给予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他们坐在石亭中闲谈,谈论正题的时间,还没半杯茶水的功夫长。
年轻时,来自各方的磨练,的确很好地将他原本急躁的性子,冲成眼前池水那般绵长幽缓。
关乎光明阵营的事情,他始终存有最大的耐心。
“前回造访龙翼堡时,我都没发现,城堡竟藏着如此好的地方。”昆廷道。
“特别的地方,总要为了特别的人去建造,才能赋予它真正的意义。”多诺万目光悠远,看向前方的庭径,接着眺望高远的天空。
“哦?”昆廷眯起笑眼,语气含着些许兴味,“特别的人?”
“我的侄女。”多诺万没有再道姓名,“她向来喜欢这样的环境,常常在庭径中奔跑,和侍女嬉闹。”
“她说,鸟儿需得有翅膀方能翱翔,就像庭院必须拥有柠檬蛋糕和野莓派,才会敞亮。”
昆廷好似真的被童言稚语逗笑,宽大的胡子随着笑声轻轻抖动。
“如今,鸟儿归巢,那这满院绿植与鲜花,理当为她绽放。”多诺万说。
多诺万的视线依旧牵向远方,没有转眸去看昆廷。余光中,昆廷仍然是那副闲适的姿态,笑声里面没有泛起丝毫波澜。
“花开得娇艳,也半点比不得令亲的灵动,在她面前,只有衬托的份。”
昆廷最后饮入一口热茶,随后起身。
“我这迟暮之人,是不能叫鲜花染上丁点暮气的,就暂且不多叨扰啦!极石一事,还望您多加考虑。先行告退。”
“阁下慢走。”多诺万颔首。
略微欠身,昆廷的鲜红长袍,于黑色披风底下摇曳,花园庭径将他满满吞噬。
多诺万凝视着对方的背影,金瞳深处晦暗不明,冷芒毕露。
……
科加诺教堂,主教寓所。
夜已深沉,昆廷由着仆从褪去红衫,换上丝质睡袍。待仆从们走干净后,他独自坐在床边。
幽静的夜幕笼罩屋内,只有晚风吹拂,从窗外带进一丝月光。
“莱顿。”昆廷轻唤一声,一方角落内,彻底隐匿黑暗里的人,跨步走出阴影,显露精瘦的身形。
“略过杜鲁门,去替我仔细查探,卓娅近期与前三年的动向。”
“是,大人。”莱顿俯首听命。
“莱顿呀……你说,一把不称手的刀,第一次划向皮肉,刀刃没有成功劈中;第二次挥舞,却发现他割不动肉。”
“这把刀,该留吗?莱顿。”
莱顿没有多加犹豫:“既然不称手,又像沾了锈一般钝。刀剑为人使用,若是连最基本的劈斩都做不利落,那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呢?”
生锈的刀割不动肉,锈渍也无法抹去。留存在手又有何用?弃了罢……
昆廷的轻叹融进夜色,翻身卧去床上。方才他手支撑过的床沿,经受过一番惊人力道的折磨,现在皱而深陷。细棉的布料,被捏碎的木刺穿透。
弃子无用,免得割伤自己,后患无穷。
只是可惜了,这百年难遇巨龙身体的机会……
-
“杜鲁门导师!”
坎蒂丝踮着碎步,快速追逐前方的一抹暗绿色身影。
下一瞬,那仿佛只存于仙境中的绿影款款回身;碧眸如潭水,撞进坎蒂丝的眼睛深处。
她呼吸一滞,每每对视,她都不禁要溺毙在这对悲悯柔和的眸子里。
“你好,坎蒂丝。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杜鲁门语气轻缓。
“您还记得我?”坎蒂丝双眼灼亮,欣喜道。她的目光挪到对方眼下淡淡的青黑,抿一下唇,接着忧心仲仲地说:“您最近常常往魔法会走,我知道,奥卡西法阵的研究会很累,但您还得兼顾学院那边……”
“身体健康一样要紧,杜鲁门导师。”
杜鲁门鼻间深深吐息,他眉眼间的一根绷紧的弦骤然松懈,好似露出最真挚的神情。
“谢谢你,善良的姑娘。奥卡西的法阵,于我们而言举足轻重,我万不能怠慢。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都是在给敌方拱手创造机会……”
看着导师远去的背影,坎蒂丝留在原地愣神。忽然,一只手猛然落去后背,惊得她怀中书页簌簌飞落。
“噢!抱歉,我没想到你反应这么大。”
“没,没事。”
友人忙蹲下身,帮忙拾羊皮纸书页。顺着坎蒂丝眸光停驻的方向,友人道:“杜鲁门导师可真是优秀,刚才那番话,我也听到了!”
“是啊,他对光明阵营的忠诚毋庸置疑。”坎蒂丝唇衔微笑。
“虽然我是中立阵营啦……但是奥卡西法阵对我们所有人都至关重要。这些话只能在魔法塔里说说,出去就得封嘴。”说罢,友人故作搞怪,揪住自己的上下唇,令坎蒂丝忍俊不禁。
“它是集左右法师智慧的宝物。”
“没错!奥卡西——凝结力量与圣洁的圣物,以它来命名法阵,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若是奥卡西法阵能够顺利研究出来,不仅意味着,这是魔法界里第一个最为纯粹的光明魔法阵,更是咱们对魔法研究的重大里程碑呢!”
坎蒂丝摞起一沓厚厚的书页:“迄今为止,也就只有黑魔法才有法阵了。”
“呸!”友人嫌恶地啐了一口,“那种献祭生命的邪恶产物,真晦气。可为什么偏偏是一群疯子把它们创造出来的?”
“唉,我们不得不承认,某种意义上说,那群疯子们的确很厉害。”
坎蒂丝接话道:“杜鲁门导师就不一样啦,他对魔法的造诣我们有目共睹。光明阵营同样十分重视他,否则不会把他派选为奥西卡法阵的负责人。”
友人投来一个暧昧的眼神,怪腔怪调地哼唧一声,搡了一下坎蒂丝的肩膀,推得后者摇摇晃晃。
而坎蒂丝只是耳根微红,没有理会友人的调侃。
……
回到屋内,杜鲁门将藤条封死屋子中的每一个缝隙,只留一扇向山川敞开的窗户。
他的桌上堆叠着众多卷轴与纸张,上面印着数不胜数的图画,以及密密麻麻的字迹。
微风吹至房间,撩起一张画卷。正下方,是一幅线条精美繁复的法阵图案。
再往里看,旁边标注的文字不甚清晰,被一本厚重的卷轴紧紧压住。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杜鲁门心想。不论是与黑魔法的交易,还是此刻置身的地方。
放任这样下去,光明阵营迟早会知晓他的异常。倘若一直待在这里,昆廷那边也会发现端倪。
杜鲁门倚靠桌边,褪去闷而湿的白色手套,显露黑色的指甲。
透过光线,他于阳光照射下,细细观察着自己的手。
指节被手套捂得微微盈着水渍,汗腻的皮肤泛着晶莹。而指甲,宛若倒插在白色沙滩的灰黑色晶石,无比突兀。
黑色原先只是停留在那方寸区域。或许是今天,抑或是昨日,某个杜鲁门没有察觉的时刻,黑色悄悄蔓延至衔接指甲与皮肤的薄肉上。
卓娅的事情,暂且瞒得过一时。一旦昆廷察觉,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没法轻易饶了他。
当然,他也从未想要彻底瞒住昆廷——毕竟他同样没有打算始终待在光明阵营。
他取来匕首,擦拭干净后,面无表情地划向薄肉。
一道细长的口子顺着刀刃划破,杜鲁门用指头把肉往前一推,破口中,终于涌出汩汩液体。
——黑色的,墨汁般的血液往外溢。
他挤弄片刻,直至血液如坏死的脓液全部流出,换为往常鲜红的颜色,才堪堪罢手。
费如此大的劲,爬到魔法导师的位置……若是手底下的人不曾犯蠢,坏了昆廷的事,他兴许会考虑留在光明阵营,甚至进入魔法塔。
现如今,他只有拖延昆廷的时间里,尽量最快地把奥卡西魔法阵研究完成。
……不,不能彻底完成。最后得存下一丝网洞,作为他的一线生机。
一阵强风再度将画卷吹得飘摇。厚重、但相对纤小的卷轴,无法把纸张上的所有给遮蔽。
终于,下方纸张的内容,以风来揭开它的面目——上头那些密集工整的文字,不似任何一个种族的通用语。
它线条流畅华美,拥有一种犹如图腾的诡谲美感。
它标注于法阵两旁,像是分析,像是注解,将法阵抽丝剥茧。
用它作为跳板,应当足够用了。
杜鲁门注视纸张时,眸光流转,含着真正的殷切与喜悦。
他们会喜欢这份大礼的,届时,一切都会发生转变。
并且,远在东海的遗落岛,那些早该消失的人:鲍比、阿莱娜,以及霍利。即便是巨龙族,也再无法护住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