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课堂梦魇
所有的灯光都渐渐隐灭,唯有擂台上方的射灯如同一头巨型怪兽苏醒时越睁越大的眼睛,亮晃晃地在赛场中心形成一道沉重而酷烈的光压。
散打比赛已经进入到了最后一回合。
擂台上,两个少年——莫培熙和皮阿索如狮子一般专注而冷静地对峙着,剧烈起伏的胸脯上不断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南薰挺直了背脊坐在观众席中靠墙角的一隅,眼睛紧紧地盯住莫培熙。好像自己的目光具有冥河河水般的神力,可以让少年刀枪不入。
但她却分明感觉到了,莫培熙身上散发着困兽的气息。
短暂的对峙后,莫培熙的身体腾空而起。
半空中扭腰斜身,右腿借着落势朝皮阿索头部横扫而去……
此番攻势携带着中国功夫所特有的传神风韵,少年飒爽的英姿瞬间将观众的眼球一一虏获。
却只有南薰能看出来,莫培熙此番进攻是拿他身体里剩余的全部力气做的赌注。
成王败寇的谜底即刻揭晓。
皮阿索巧妙地避开了莫培熙的空中袭击,并且趁着对手落地尚未站稳之时,一个侧弹腿直击他的中盘。
莫培熙一个重心不稳狠狠摔倒在地。
“培熙!”
就在所有人都用鲜花和掌声为胜者喝彩的时候,只有南薰闪着泪花向瘫倒在擂台上的少年声嘶力竭地喊道。
————
“培熙!”
南薰的心口猛然一提,被自己喉咙里跳出的喑哑叫声惊醒了。
见周遭同学纷纷朝自己投来疑惑的目光,南薰这才意识回笼。
原来自己刚刚睡着了,强行被打入记忆冷宫的那次擂台往事悄悄潜入她的浅眠,不甘寂寞不分场合地化作一场课堂梦魇。
她急忙从记忆中抽身,但此刻已为时晚矣。
女教官狄娲脸上惊讶过境后,一抹嘲讽爬上唇角,“培熙?莫培熙不是在这好好的吗?你在担心什么呢?”
午后强烈的阳光从营帐微微豁开的门帘透进来,把她光滑的尖下巴打照得如同利刃上的寒光。
课堂上的氛围不似刚才那般沉闷了,有的人憋不住,借着咳嗽和打喷嚏来掩饰从喉咙、鼻腔漏出来的笑声。
发现女教官锁定在南薰身上的怒火并不会因此而转移,少年们都一个个扯开清脆的嗓音尽情地笑出声来。
“哈哈,梦里的莫培熙应该特别帅吧,瞧她这满嘴口水糊的!”皮阿索高声嘲讽道。
周围的少年们笑得更欢快了。
南薰把羞红的脸埋得更低了,尽管她并没有流口水。
莫培熙坐在她的斜后方,她能感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右边的下颌和肩膀上,很烫。
被女教官照本宣科讲出来的军事理论枯燥得像一杯白开水,而南薰则是一不小心掉进白开水里的糖块,让同伴们的舌尖沾了一丝甜爽,自己的自尊心却泡在他们嘲谑的目光和笑声里,被羞耻感一点一点地溶解殆尽。
“这一觉睡得可好?”狄娲脸上讽意更甚。
南薰其实很想说出自己的委屈,她分到的那间宿舍背阴潮湿,侣蟑螂而友壁虎,这个忍忍也就罢了,但是夜晚蚊子的振翅声和被叮咬后的奇痒难耐着实令她无法入眠。a组组长皮阿索从后勤领回驱蚊香水后,分发给了组里每一个成员,却独独没有她的份儿。
可她什么都没说,她不确定如果自己出言辩解,狄娲会不会允许她把话说完。
当她选择在散打比赛现场,默默为莫培熙祈祷、而不是和同伴们一起为皮阿索呐喊助威时,她便很清楚,学会忍受同伴们的冷嘲热讽,将成为她在学校的一门必修课。
“出去醒醒神吧!”女教官轻轻抬起她那尖得像锥子一般的下巴,朝帐门的方向指了指,“到西尔维那儿报到去,叫他给你安排点活干。”
绿茵茵的山坡下立着一栋未完工的建筑。
几个皮肤黝黑的工人分散在工地的不同角落各行其是,一个白人叼着根烟步态悠闲地在他们中间穿梭巡逻。
南薰之前听说过,那个白人便是工头西尔维。
她顶着重若千钧的羞愧感朝工地走过去,不知该如何说明来意,西尔维却先开口发问,“你是在这里参加军事教育的学生吗?”
“是。”南薰干巴巴地应道。
西尔维咧嘴一笑,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用指间的半截香烟指了指不远处那个正在操作混凝土搅拌机器的工人,“你去那帮忙吧!”
看来自己并不是第一个被狄娲叫去工地领罚的学员。
南薰不懂机器该如何操作,就只好充当搬运工,用铲子将水泥和粗细骨料的混合物送进机器的涡口。
一遍又一遍,机械重复。
暮春时节的太阳提前进入夏天的状态,尽情地向大地释放光与热。
没多久,南薰身上的t恤就被汗水湿透,焦渴难耐之下,连呼吸都得一点点紧着来。
若是一不小心没忍住,张开嘴巴大口喘息,舌头上很快就会有种尘埃土粒的附着感。
直到日头西坠,工人们开始领便当,西尔维才漾着半是同情半是逗趣的笑容走过来,告知南薰她可以回去了。
营地的餐厅很小,用餐的学生们在里面挤挤挨挨,时而因互不相让而发生口角冲突。
然而,南薰进去的时候,周围的人都有意识地给她让出一小片空间来,南薰有些困惑,怎么今天同伴们会对自己如此谦让?
但是很快,她便洞见,他们看自己时,眼神表面那一层薄薄的同情之下,是欲盖弥彰的嫌弃和嘲笑。
南薰折转方向,不打算去取餐,走到人群相对疏落的饮水机旁,先给自己消消渴。
暗暗的在心底,她也嘲笑自己。哪里是什么谦让?
不过是看见自己衣服和鞋子上沾满尘土,避之不及罢了。
耳畔突然传来争执的声音。
“不行,这柜子里的杯子都必须换掉,谁知道她刚才碰了哪个,多脏啊,你得为我们的饮食安全负责,我们明天就开始实地演练了,要是把不干净的东西喝到肚子里去,会很要命的!”
南薰侧过头,见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勤杂工被几个女生围着,面露难色。
“这柜子里这么多杯子,怎么可能一次性都换掉?你看这些杯子都码得整整齐齐的,肯定没有被动过,你们不要担这么多不必要的心好不好?”
“这哪里是不必要的担心?细菌是看不见的好不好?”
其中一个女生见南薰转过脸来,干脆将话锋直直指向当事人,“你看她,衣服上这么多泥点,待会儿她坐的位子也得好好消消毒。”
“我洗了手,”南薰对着她们晃晃手里的杯子,“我只碰过这只杯子。”
女生咧嘴嗤了一声,满满的不屑,“她刚刚干了那么脏的活儿,谁知道她指甲缝里还会不会有残留的细菌?”
她们针对南薰的尖刻话语无意间也戳中了勤杂工。
勤杂工歪着嘴巴冷哼一声,“我们每天在餐厅干得也是脏活,洗这些杯子之前,我的手还掏过下水道呢!你们这么讲究,就好好待在家里让父母用抗生素好好供着呀,还来这里训练干什么!”
勤杂工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没想到身份低微的人也有火爆性子。
几个女孩一番尴尬地眼神交流后,自讨没趣地走开了。
南薰继续在饮水机旁接水喝,一滴眼泪掉进杯子里。
“滴答”一声轻响,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激起她泪花的,不是那几个女孩叽叽喳喳的挖苦刁难,而是培熙无动于衷的漠然旁观。
刚才,他就在那里。
在一片人声扰攘的环境中,在她泪雾氤氲的余光边缘,静静地伫立着,她以为他会走上前来替自己解围,然而他没有。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培熙没有和自己说一句话。
偶尔隔着人群,远远地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眸色很深,她看不透。
三天前的培熙,每天早晨都会和南薰等同一班巴士从海慕郡到圣路易斯中学,黄昏时又和南薰坐同一辆巴士从圣路斯中学回到海慕郡。
三天前的培熙,总是和南薰在一起言笑晏晏,就算偶尔沉默无言,也可以灵犀往来。
三天前的培熙,眸色是清浅的。
可是就在三天前,培熙突然不再主动找南薰说话。
恰逢军事教育周来临,大家都转移到山上开始封闭式集训,没有巴士为他们制造交集,又被编排在ab两个不同的队列,南薰更加找不着可以和培熙搭话的机会。
每当直觉告诉她培熙这是在刻意疏远自己的时候,她都恨不得卸下自己所有的感官。
可是这一刻,她无论如何都回避不了了。
因为三天前的培熙,见不得南薰被人欺负,为了维护南薰,他可以不顾后果地将拳头挥向圣路易斯集团总裁葛梅妮的侄子皮阿索——那个曾在散打擂台赛上因他的落败而光彩四射的少年拳王。
爸爸曾说,她和培熙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便小时候青梅竹马的时光很美好,但是现实的成长终究会把他们分得越来越远。
虽然她不愿意相信这一点,可是以爸爸的年龄和阅历,肯定能望见自己望不见的路。
南薰低头定定地盯着地面,难道他和培熙之间,现在就已经生出沟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