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劈头盖脸这一通,拿不出真凭实据,无非是在诈他。
曹煜并非身正不怕影子斜,偏他心里有鬼,反而脸色愈发镇静自若。
“二太太,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您不虞?为何空口污我声誉?”
他走过去,在树影间,瞧不清面貌。
袁碧莹眯起了眼瞧他,像只懒猫,望着一团迷雾,一个黑暗里的轮廓,“我污你声誉?曹熹照,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别人看不清,我还看不清?一开始不见你义正言辞,现在装起大尾巴狼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不懂,你也不懂?”
曹煜自树后绕出来,唇角带着丁点靠她捕捉的笑意,袁碧莹干涸的心底扑朔一点悸动,上前扥过他衣襟,眼睛盯着他白净的下巴,还有那双睥睨俗世的眼睛。
袁碧莹轻嗤,“我就知道,你会是个什么好东西?没有野心,会给大你十岁的人当儿子?”
曹煜闭目摇摇头,颇有几分无可奈何,“我固然不是个多好的东西,可也不似你想的卑劣。我的野心是什么,契父比你清楚,更不会做有损自身的事。”
袁碧莹仍不放过,“让你在小澜苑教书,你却跑到小姑姑跟前露脸,就不怕大爷给你降罪?”
曹煜拱手,“二太太,那日不过凑巧,诚如您所说,她不懂,我不能不懂。您的小姑姑也是我的小姑奶奶,我孝敬她就像您孝敬她。”
袁碧莹扬起柳叶眉,“曹熹照,你可真了不得呀。”
“二太太谬赞,没什么事了那我就先行告退。”
曹煜辑礼辞别袁碧莹,本想就此离开,忽想起许多天没有和方其玉请安,又回身往鸿院去。袁碧莹见他毫无惧色地来去自如,媚眼红潮褪去,竟不生气,反而笑了笑摇扇也走开去。
见到方其玉,曹煜说了周荃的课业,看得出方其玉对周荃是真格上心,便将那孩子虚虚实实夸上一番,方其玉果真面露欣慰之色,赞周荃可造之材,赞他教导有方。
临走不忘将曹煜叫住,许他一颗定心丸。
“熹照,你且在翰林安心做事,至于旁的,我与老太师自有打算。去岁万岁爷有意选用侯门世子入内阁,除却一甲状元是乡绅名士,榜眼探花均是官宦子弟,否则以你本领,当得起殿试一甲。”
老太师指的便是太子太师,崔慧卿的祖父。将来太子继位,崔老太师地位何其尊崇自不用说,而曹煜跟着方家,就是上了一艘高大如楼的福船,顺风张帆,掀风鼓浪。
曹煜躬身作揖,“多谢老太师和契父赏识,熹照将来定当鞠躬尽瘁,殚精竭力为方家造福。”
方临玉和顾梦连成了知交。方临玉现年二十五,不过年长顾梦连三岁,二人在南京各自有各自的玩法,但吃上几盏酒,相熟起来也毫不困难。
要说这两人是如何牵扯到一块儿去的,原因简单。顾梦连一门心思扑在方沁身上,又不好频频登门拜访,只得送送礼品,与她侄子勾肩搭背,打听她的近况。
有时曹煜也在场,但他话很少,只是充个人数。
这日席面散去,曹煜辑礼将顾梦连叫住,行至他身前,摸出一纸信函,交到他的手里。
见顾梦连不解,曹煜含笑解释,“是小澜苑那位要我送的,我在给周家表姑娘的小儿子教书,平时授课就在小澜苑的偏院。”
顾梦连果真眼前一亮,“方小姐让你送的?”
曹煜微笑颔首,拱手告辞,踅足青衫晃动,瞧不出半分怠慢。
此事起因是那日曹煜被方沁召去,他甫一迈过门槛,掀开撒花软帘便闻见一股浓浓书墨香,再看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便知妙笔先生这是要出山作画。
她身边名叫岚鸢的丫鬟上了,合上门,给他斟茶吃,“官人稍等。”
等了会儿,方沁这才撩开隔断里间的紫瑛珠帘走出来,哗啦一声,神情松怔,脸上还有道红印记,瞧着是刚歇了中觉才起来不久。
她发髻空落落的,插了几朵四瓣花的青玉花钿,衣裙也素净,是她平日穿在闺阁的打扮,不为体面,只为舒适。
“煜哥儿,你们今日下学真早,好险我叫人在外头看着,否则就错过去了。”
曹煜垂手站着,眼睛跟着她去到桌案后头,“周荃今天身上发热,该是伤风了,我让他早些下学请大夫来瞧。”
“有这事?”
“您别担心,不严重,他还带病给我背了一段《哀公问》。”
方沁青丝轻挽,低头摆弄桌上纸张,哼了声,赌气似的,“晚点去瞧瞧他,我就知道他要生病。最近天气冷下来,他跟蓉姐儿两个又不肯听话加衣,成天在屋外乱跑,这下吃到风才知道利害。看他下回还敢不敢不听大人话。”
窗寮外透进来微光,将她脸蛋儿上稚气未脱的绒毛照得无所遁形,听她一本正经地说,曹煜只食指撩过鼻头,轻笑了笑。
“小祖宗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方沁藏着点秘密地瞧他,笑出两弯月牙眼,“听碧莹说,临哥儿和顾公子成了朋友,你们总一块儿,我想请你带封信给他。”
“给连三爷?”
“对,务必亲手转交给他。”
曹煜忽然觉着做个方沁这样的人也简单,凡事随心而为,不被凡俗所困,就连与男子私下通信都能做得如此不以为奇。
可这与他何干?
她和顾梦连阴差阳错缘分天定终成眷属,却叫他来跑腿。
“我与连三爷交情不深,为何不请二爷代劳?”
方沁心想他是明知故问不成?叫方临玉送信,赶明儿整个国公府的人都要来臊她,自从她卖画的事情败露,可是已经被袁碧莹追着笑话三天了。
她手上拿起笔,眼梢轻巧觑他,叫有心人读出几分娇俏的嗔怪。
“岚鸢,快来替我研墨,别叫煜哥儿久等。”
“我来罢。”曹煜不再婉拒,挽袖子上前,“我替您研墨,好过站着干等。”
他在桌案边上站定,探手拾起墨锭,倾倒些许清水在砚台,轻轻柔柔在玄青色菊石砚上打转,青筋被盖在他薄薄的浅麦色皮肉下,五指修长,小小墨锭在他指端显得多么窘促。
曹煜睐眼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问她在看什么,她道:“煜哥儿的手长得好。”
实心眼的夸奖,像在夸周荃的功课,一点旁的心思不掺。
眼瞧她撩过耳边发,提笔吸满墨汁,用淡墨三两下画出形态各异的两只蜜柚,一只饱满,一只被剥开朝天敞着肚子,又用重墨勾画出桌椅,葡萄架,提一句“橘柚熟西风,清香徐自来。”
写完觉得自己在曹煜面前班门弄斧,回首笑道:“他送能吃的,我就回个能看的,写得不好,煜哥儿别笑话。”
“小祖宗能书会画,怎会笑话您。”
“得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听他忽然没声了,方沁转过头来认真嘱托,“煜哥儿,劳烦你了,我这儿还有一小封写好的信,是不能给旁人知晓的,也请你一并交给他。”
黄昏天晚,升起炊烟袅袅,曹煜揣着信纸信封,自国公府回到家中陋室。
外头有人叩门,是巷里隋二狗家的小儿子给他背来一捆柴。
隋家小儿子见了他嘴角咧得耳朵根,“曹家的,你要的柴,我爹给你劈好了,你瞧瞧,够管五六天的。”
“有劳你送来,墙根放着吧。”
“咱们街坊四邻的,什么劳不劳,曹老汉在的时候,哪次你挨打来敲门我娘不放你进去,都是老熟人,不必客气。”
本意是叫他惦念点隋家的好,不知触了逆鳞,曹煜笑着谢过当时恩情,结了钱将门合上,煮枸杞叶做汤,吃下了隔夜冷饭。
家中原本还饲养活禽,曹老汉一死,曹煜便将鸡鸭送了人。
犹记小时候曹老汉领寡妇回来幽会,嫌他碍事便将他关在半人高的鸡舍,他蜷身子缩在里边,从缝隙窥探外界,听屋内粗鄙的笑骂,忘情的低吟。
清早鸡尚未打鸣,寡妇先行归家,良心未泯将他从鸡舍放出来,他就挪动麻痹细瘦的双腿,进屋清扫昨夜狼藉。
书被拿来垫桌腿,抽出来掸掸,去灶上给曹老汉烧饭,否则他醒了肚里没食,心烦气躁又要将他一顿打骂。
曹老汉脾气火爆,但也好应付,曹煜只要低声下气将他好好伺候,一样也有安生日子,一样有钱让他去学堂念书,甚至还会多给他些余钱,不叫他亏待了自己,将来还指着他出人头地,随他鱼跃龙门白日飞升。
最后曹老汉到底升了,七七水陆法事,升天也是升。
曹煜挽袖刷洗过碗碟,在床榻躺下,枕着矮柜拆开信封,上头带着香,是她身上衣物常熏的瑞脑冰片,闻着醒神,他却半阖着眼迷蒙蒙的。
他将那张本该只有两人知晓的信纸展开,掌一豆灯火逐字阅读,偷窃一段属于他人的哝哝细语来欣赏。
内容却叫人大失所望,不过是在为那晚画舫失仪向顾梦连致歉。
送信人读得乏味,收信人却不觉失望。
顾梦连将信纸在桌案上拿手掌熨开去,读了一遍又一遍,又将那可爱的秋风熟柚图送去上浆装裱,收做独一无二为他而作的藏品。
姚恭人见他这副德行,也欣喜也嫌弃,“看你是脑袋发昏了,就没见你这样过,痴儿一个,傻的!蠢的!”
顾梦连不以为意笑得讨好,“嫂嫂,咱们许久没拜访过齐国公府,何时得空再去一次?”
“说得出口!”姚恭人直想拿绢子打他,“三天两头想着往人家跟前跑,公爹叫你读兵法,读几页了?明年会试,你就不怕名落孙山在小娘子面前丢人现眼?”
顾梦连两指拾起个琥珀核桃丢进嘴里,“读了也是应付,那年十六岁在漠北,也不见爹叫我先读几页兵法再随军出征。”
姚恭人听了竟不生气,薄嗔他,“好啊,口气不小,看落榜了我会不会笑话你。早叫你请个荫封,是你自己头脑一热非要投考武举,这下知道难了,要打退堂鼓了。”
顾梦连咽了核桃仁,呲牙一笑,何等的意气风发,“何至于,考个状元你们瞧瞧。”
如此见面的事便耽搁了,但顾梦连大可通过曹煜当中间人,和方沁隔空传递消息。
他年长谨慎,对那狐狸面相的曹熹照存着警惕,不论如何他都是外男,哪怕该叫方沁一声小姑奶奶,也只是干亲而已。
因此顾梦连只当曹煜是方临玉的跟班那样支使,全然不似方沁托人办事来的和善。
安远侯府的连三爷,爹老子贵为中军都督佥事,顶头就是兼任中军都督的东宫太子,一个翰林院里没出路还要认人做爹翻身的穷酸书生,他如何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