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过往皆虚妄
夜深后岛上的风是凉的,翊阳转身往祭台相反的方向去。身后的热闹与她无关,就像这里美好的生活与她无关一样
在她去的方向有座了望台,就建在半山腰,而她也正是往那处去。两边离的算不上远,今夜的花岛又到处点着火把,所以路都亮得很。她就这么一步一步慢慢的往半山腰去
她不通音律,在了无的埙声里感受不到什么。然而埙声伴着花灵的舞蹈,确实让她想到了一些事情,一些离她很久很遥远的事情,还有一个一直被她遗忘的人
第一次随周昌年去大营,周毓异常淡定。唯有看见演武场许多士兵围在一起切磋时有了几分反应。随后周昌年的副将林峰大手一挥喊来了自己儿子
“阿渌;这是周将军的闺女,叫周毓。厉害的很,你来陪她练练手”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林渌母亲是十二部的俘虏,他长像多随母亲,肤色与眸色都要深一些,体格也是随了游牧部族那般比同龄小孩要壮硕
所以看见比自己矮了一个头还是姑娘的周毓时,十分嫌弃又认真的问“我把她打死了怎么办?”
然而结果可想而知,周昌年和林峰一盏茶还没喝完,他就顶着一脸淤青跑了回来
“哼!她是土匪吗?我让着她她还把我往死里打!”
那一年,她四岁,初到军营便揍哭了六岁的林渌。因此在大营落下了天才的名号
此后周昌年便常带她去大营,亲自教她骑马射箭,排兵布阵。而她每去一次,林渌便会被她揍一回,区别是从最开始的一盏茶到后来的一壶酒,最后能撑到一局棋结束
她能一战成名林渌功不可没,亦或者说她的每一战林渌都功不可没。因为只要他在,无论自己战术如何变幻,哪怕临时起意,他都能最快配合防守。无论她怎么退,何时退,他永远都能第一时间接应得上
然而他成为她副将的起因却并非因两人一直做对方的陪练,而是缘自一匹小马驹
彼时林渌因口出狂言被周毓打成了重伤,一躺便是一月。因为是周毓打的,所以自然而然的躺在了永安侯府,由沈玉竹亲自照料。那一个月,周昌年没再带她去过军营,而沈玉竹也成天给她讲道理。原因是林渌不过说了句:你是姑娘,我当然要让着你!结果周毓就险些将人打残了
林渌在永安侯府待的挺好,尤其受周时乐喜欢。因为他有一匹纯白的小马驹,很漂亮,把小小的时乐迷的做梦都在喊小马。
周毓当然受不了,当下就问他要,可林渌不愿给,因为那马是他跑十二部去偷的,养了好几月,已经认主,旁人骑不了
十二部是游牧民族,他们的马一向比大商好。周毓觉得,林渌能偷得到,那她也偷得到
然而她挑错了时候,不止马没偷到;人还被困在了草原。但她没有惊恐慌乱,反而仗自己年幼体小四处打探情报,周昌年也靠这个成功退敌。过程凶险,马也没偷到,但她因此成名,人尽皆知
事后,周毓便入了大营,林渌伤好后也去了大营。此后两人几乎形影不离,直至周家出事
越往山上走,风越大,直吹的人心发凉,翊阳也从往事里清醒过来。有些事如今站在另一个人的角度才能看的清,周毓和林渌相处的时间远甚于周家任何人
从军那十年,他们同吃同住,条件差时睡一张床盖一条被,但他从来都把她当女孩子的。替她记着小日子,备好要用的东西;洗澡如厕时替她守着门;庆功时只要她端了碗他就滴酒不沾!受罚也要替她挨一半……林渌就像她的影子,无论有没有光,他一直都在
重生后的她明明记得所有前尘往事,却唯独忘了他。今日偶然想起,才发现不是自己忘了,而是从心底不愿意记起这个人。她宁愿自己后悔的是屠城,是害周家毁得彻底,是让大商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她甚至宁愿自己从未认识过这个人
干旱使得土地龟裂,颗粒无收。而中州的苦却不仅仅如此。永安侯府的周小将军率着周家残部以及山匪浪人组成的队伍打着为父平反的旗号自南边攻来,连屠四城后坐镇中州,非要逼奉贤帝为周家正名。奉贤帝岂会受她胁迫,当即令四皇子领十万大军围城,誓要铲除余孽
残兵再猛也终究是残兵,鏖战三日后,中州城破,而城内却只剩尸横遍野。那些幸存的山匪浪人早就一逃而空,不知去向
“阿毓,走吧!我求你了”
林渌坐在马背上,马儿纯白的毛发被鲜血染红,此刻正焦躁不安的来回踱步。他视线落在手持长枪一身残破铠甲的姑娘身上,连话音都带着心疼
然而周毓持枪而立,充耳不闻。三日的鏖战没有拖垮她的身子,反倒让她越战越勇。直视前方的视线依然坚毅如冰,让人发冷
见她如此,林渌心知她已经着魔了,是他无论如何都唤不醒的那种;因为她的眼里永远都只有周家。于是也顾不得许多直接翻身下马用披风将人捆住然后抱上了马
然而认主的马儿并不想载她,而她亦不想走
“林渌,放我下来”
“阿毓,活着吧!活着才有无限可能”
面对她的怒吼,林渌只是一边扶着她的腿不让她下来,一边轻拍安抚躁动的马。低垂的头掩去了他脸上的所有情绪,缓缓开口的话似祈求似低述
“你找死!”
此刻的周毓已然失了心智,哪里听得出这些,抬腿就朝他身上踹去
林渌太了解她了,不仅挡下了她的腿,还顺手扯下腰带将人捆得更紧,随即猛拍了一下马屁股,大声呵斥道“追风,带她走”
“林渌,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疾驰的马带着那身影跑远直至不见,林渌才神情松懈的笑着喃喃低语回应
“放心吧,见不到了”
干枯的树枝上没有丁点儿绿意,只剩几只肥硕的秃鹫咕咕乱叫,紧紧盯着城楼悬挂的两人等着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
城楼下一个衣衫褴褛的姑娘一步一步往城门去,她手持一杆银色长枪,脸上、身上都是摩擦后留下的伤痕,她的头发也乱如鸟窝。可即便如此狼狈,她冷若冰霜的眼神还是骇人得很
“走,走啊!”
沙哑虚弱的声音自城楼传来,周毓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城楼上吊着两个蓬头垢面满身是伤的男人。鲜血顺着他的脚一点一点往下淌。而那块土地也因鲜血的润泽而变的松软,一脚下去便是一个坑
周毓站在那里,有血正好滴下,落在她冰凉的眼角
“林渌,我说、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走,你走!你走啊……”
无力的嘶吼从未停止,然而楼下的人却早已跨入城门
在被送去忏悔的高台时,周毓终于清醒了,只是一切都已经太晚
她的平反被视为谋逆,随她攻城的人被全数处死。其中林家不仅满门抄斩,林家父子更是挂在城楼示众三日后被施以车裂之刑
那日,她跪在高台上俯视满目疮痍的中州;听那些苟活的蝼蚁欢呼,看来自刑场的庆贺……
身后的脚步声细碎,不似习武之人。翊阳听见后就停了下来,往后看去,正好见辛夷要躲不躲有些心虚的站在那里。随即无奈一笑,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要这么执着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来都来了,上来吧!”
翊阳的话语很轻,是从未有过的语气。辛夷微愣了一下后才跑了上去,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看你一个人过来,有点不放心。所以…”
“呵…”
低低的嗤笑落在耳边,惹得辛夷心跳都漏了一拍。反复回头去确认自己有没有跟错人。然而旁边的人不是翊阳还能是谁,只是今晚的她好像有点温柔
“你可太看得起自己了。花冥怎么样了?”
对于翊阳带着嘲讽的话辛夷无法辩驳。因为就算有事他也的确只有拖后腿的份儿。就像前日在山林里一样,他自以为在西梁见多了奇山怪林,便执意要往山林深处去。结果害花冥为救他而摔断了腿,后背还因触碰到毒虫的尸体腐烂了一块
“腿没事了,就是后背被毒素腐蚀的太深,可能会留疤”
辛夷的语气有些内疚和自责,翊阳并不意外。他不是爱找麻烦的人,如今却害花冥伤的那么重,愧疚是难免的。但她没打算开解,人都要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否则早晚会害到自己
“你看下面,看到了什么?”
原以为翊阳会安慰两句,哪想开口竟然是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可辛夷还是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只见结束严肃庄重的祭典后,所有人都没有离开,而是围在一起载歌载舞。欢声笑语在这里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他们过得好幸福!”
见此情形,辛夷发出了由衷的感慨,连眼里都露出几分羡艳
翊阳也看着那处,听了辛夷的话后却淡淡说道“所有的幸福都是有代价的。他们想守住这份幸福就只能终其一生的困在岛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做着同样的事,看着同样的景色”
说到这儿,翊阳回头看着这个少年,直到此时她才看清了他的模样。他有与生俱来的能力,他有初出茅庐的青涩,他也有单纯无知的执着,而他也错把眼前当成了整个世界
“在这里,只有风是自由的,它可以越过茫茫大海去到世间任何一个地方。走过千山万水、看过沧海桑田,最后还愿意回到这里才能算真的幸福。辛夷你应该做那阵自由的风而不是困在岛上的人”
她的眼神太认真,辛夷没想到她绕了这么大一圈就只是为了告诉他两人之间不可能。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和花冥前日说的大同小异,虽然心里还是难过,可到底听过一次所以还算受得住。仔细想想二人的话,不无道理
花冥是困在岛上的人,他羡慕他可以来去自由,笑他画地为牢错把一眼的惊艳当做欢喜。而翊阳是历经世间的风,她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所以她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少时的心动是一场疾风骤雨,汹涌澎湃到让人方寸全乱;然而风会止、雨会歇,当一切归于平静后是否还会一如初见时惊艳
人生不过百年,又哪里来的一眼万年
“他们或许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快乐”
听他话语里的释怀,翊阳嘴角微微勾起。辛夷在医道天份很高,他是可以救这世间病苦的人,不该埋没在自己身边
祭台那处不知是不是换了新的玩法,突然变的有些吵闹。翊阳只是静静看着,眼里慢慢变得柔和
对于林渌的情感当时作为周毓的自己真的不知吗?其实不然,只是她以为余生很长,他们总有一天能在一起;只是一直被他偏爱所以太有恃无恐;只是那一战,她以为她能赢。他们之间没有隔着任何阻碍,甚至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会在一起,只是……
往事随风去,过往皆云烟。前世的种种于如今的沐翊阳而言就是一场虚妄的梦;梦醒了,就无需再执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