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4.16
第二日。
无雨无晴。
伊蒙在营中披甲, 南风卷起黄沙，砸在刀上叮当作响。他想好啊，连风向都在帮他。抬头, 神庙的白色石顶出现在昏黄的天边。时隔半年, 他距离夺回整个王国, 只差面前这最后一座城池。
到时候图穷匕见，他和西斯，也是时候做一个了结了。
伊蒙擦着刀, 却突然听见了歌声。
那歌声从远处传来, 沉重哀切。初时隐隐约约, 然后越来越多的声音应和着，不多时，伊蒙便包围在这四面八方兴起的歌声中了。
衬得中军营帐格外寂静。
寂静？伊蒙心头一凛。
“阿布？阿杰？”他喊侍从。
没有回应。
伊蒙听见自己的声音发抖, 他朝着临近的营帐大声地喊：“金格尔！”
体格健硕的将领掀开幕帘，看着惶恐不安的王, 叹道：“一起去前面。”
然后伊蒙便见着了最令他恐惧的场景——
四野低垂的铅云下，是头系黑布, 持戈列阵的王军。他们用一种晦涩的语言吟唱, 却不容错认的是一曲挽歌。
整个军队沉凝出一股悲切而锋锐的气势，一如那铅云下千百万晦暗的刀光，从四面八方围拢着，直指中军营帐。
这…是军变！
在最后一场战役之前，他手下所有的兵, 一夜间背叛了他。
怎会如此。
中军剩下的人寥寥无几。有人说着话，转身便加入了对面的行列。
“西斯大人救过我们，我们不能攻城。”他听见有人说。
“他什么时候有空出城救人？”愚民总会被花言巧语欺骗，将巧合的幸存归功于他人庇佑。伊蒙不忿, 向着他们质问：“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教宗大人和凤王大人说的，决不会骗人。”
“可降下灾祸的也是他！”
前方的哀声有一瞬间停歇。
“带来灾祸的是你。”军阵中，有人为首，大声回答，“我们来自红谷洼地，我们只知道，一年前，雷克斯村到峡谷地一片饥荒，赐给我们食物的，是西斯大人。”
另一块方阵里面，兵士皆用油彩在眼下画出两道长线。为首者执刀而出，高喊：“我们都来自拉瓦渔港。一年前爆发大瘟疫，驱散瘟疫的，是西斯大人。”
“我们来自……”
“我们来自……”
——都是无所不在的西斯大人。
伊蒙不信。
“我的刀尖不会指向王，但也不会指向他们。”身边的将领突然开口，“救了我儿子性命的，也是西斯大人。”
伊蒙浑身发冷。
他看着身边寥寥几人，突然明白了西斯的手段。
他要他战，他便能有十万雄兵，坐等天下英雄竞相来投。他要他败，那半年恩义，同袍情谊，都抵不过他轻飘飘的一句。
伊蒙看着前方，漫天黄沙里，那十万人的心思，他竟从未看清。
他记起一开始，只是想建起政教合一的政权。后来便成了打破神庙的封锁，将神赐的知识传授于民。
战争不是那么顺利，神庙也有纯粹又疯狂的信徒。有时候战死的鲜血浸透黄沙，染红了七八里地。
他被西斯算计控制，来掀起这场战事。可他心里若不惦记着，消灭神庙，抹除垄断，结束这乱局，又怎会无法抽身，陷在这场博弈里？
可这十万人眼里，看不见他伊蒙，只有西斯大人缥缈无际的神力。
前方十万里阴云之下，有少年金盔金甲，策马拔剑，冲他而来。
他眼里有火，刀意是与十万人宁为一体的哀意。他说因父亲来助他。现在却悔不该当初留他一条性命。
周围人纷纷躬身行礼，唤他教宗大人。
伊蒙觉得可笑。都不过是那人手中的棋子，被煽动出悲切与复仇的情绪，却不想想那人若真如他们所说那般，无所不知，无处不在，又怎会受尽折磨，死在凡人手里。
八方叛军哀声而歌。
伊蒙突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伊蒙隐隐约约想到他得到的知识里，似有一场战役，有英雄末路，困于垓下，四面楚歌声。
又好像有故事，讲述人终其一生的反抗，只不过是践行了神定好的命运。
眼前出现了多年前，青年只身一人，悖逆神意，降下漫天大雨的场景。
只有神才能对抗神。
他这辈子，都注定跳不出西斯的手心。
少年的刀口映着天上的电光，电光火石间，伊蒙忽然想到——邪神，总会畏惧真神。
他按着记忆里西斯背诵的口诀，念起了请降神的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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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伊蒙第一次直面神。
那只巨兽盘踞在虚空里，身长数十万里，横亘天地。它散发出的愚痴和恶意，让二十年来加诸于它的一切美好词汇，化为泡影。
当年那梦中赐福，传下无尽知识的，绝不是这种东西！
伊蒙想逃。可虚空无边，来时路断，又哪有办法逃离！
“罗纳西斯的王……”那巨兽半梦半醒，发出模糊的呓语，“渎神的王……”
它挥动爪子，想要碾死一只烦人的苍蝇。
可那随手间风断云裂的力量，却绝不是他可以抵挡。
伊蒙被神灵的威压震在原地，甚至没有办法思考。朦朦胧胧间脑子里闪过模糊的念头，好像有些什么东西，他从一开始，便搞错了。
他怒睁着眼，迎接自己可笑的死亡。却在恍惚间，看见有人身缠枷锁，浑身是血，挡在他俩之间。
那身影有些透明，血肉溃烂，断骨狰狞刺出身体表面。
那人没有回头，不成人形。但伊蒙却熟悉，熟悉到希望那是幻觉。
他不是做了邪神，算计一切，不死不灭吗！怎么可以像个惨死的亡灵一般，出现在这里，还挡在他面前。
谁要他的救命之恩啊！
身上有微风拂过的熟悉感觉。伊蒙再睁开眼时，眼前已是云垂旷野，黄沙漫天。
眼前举刀的少年愣怔着放下了刀，而伊蒙却完全没有发觉。
他耳边还回响着刚刚电光火石间，那人嘶哑至极却又冷静至极的声音。他说，伊蒙，我告诉过你，不要直面神。
已经哑得听不出一丝本音。
可这个人，哪怕只剩了一丝残魂，却还向当年一般，毫不畏惧，坚定地挡在人神之间。
伊蒙忽然想到，很久之前，似有人告诉过他，身处人神之间，祈求福祉，身挡灾祸，是为祭司。
他好像明白了一些这人的布局和目的。
他看着眼前十万哀切的人。
祭司不会这样。他想。能做到这一步，大概只有西斯这样的傻子。
哗变就这么突然中止。双方就这么焦灼地站着，等着九天之上争斗的结局。
太阳落下，月出黄沙。
伊蒙看着前面虔心祈祷的将士，本以为这将是个无眠之夜，却迷迷糊糊做了梦。
梦中那人还是当年干净好看的模样。他给了伊蒙半块石头，说那是阿努神的知识。
为什么送我，伊蒙问道。
那人笑道，反正我也用不上。
伊蒙笑着问他，说你帮我图什么呢。我就是个啥也不懂的蠢货。
那人笑得大声，说图的就是你与他分享食物，与万民分享知识的傻劲吧。现在把真正的知识送与你，你就可劲地造吧。
那人的身影开始变淡，伊蒙急着问，你已经弑神，是不是可以成为新神了？那以后如何称呼你的尊名，与你沟通，祭祀你呢？
那人却笑着摇头，说我好不容易杀了神，怎么会去做神。
伊蒙说，等我做了王，我要让全天下都祭祀你，让你享万世香火。
那人说好呀我等着。
于是便消散了。
伊蒙醒了，摸到了手里的半块石头。
他那时还是年轻，以为和西斯解除了误会，只要他彻底悔改，他俩就能人神相得。
可他忘了，弑了神的凡人，怎么会毫发无损，不付出一丝代价呢？
那一次相见，就是告别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快乐！bug视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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