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山西大同,小县城。
凌晨两点,街道上人影稀少。
一个女孩儿哼着歌走进了一条巷子。
她心情很好。今晚的演出非常顺利,台下观众欢呼声不断,还有人给她献花,氛围实在太棒,她越唱越起劲儿,有种自己已经成了大明星的满足感。
更让她开心的是,她心心念念了很久的小伙伴终于答应过几天就来她家里玩。
“好事成双,生活如此美妙。”她自顾自乐着,拐了个弯。
这是她每天回家必经的一条路。为了方便行人,巷子里安装了不少路灯。此时光晕昏黄,照亮了路面。灯下有许多飞蛾的尸体,不用想也知道,这些小东西又徒劳了一晚上。
光就在眼前,却被一层薄薄的玻璃隔开,咫尺距离,遥不可触,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奈和忧伤?尽管司空见惯,女孩儿还是长叹了一口气。
“好可怜的小家伙。”她喃喃自语。
歌声从不远处传来,声音高亢嘹亮。
这声音她很熟,虽没见过歌者,但一个月来,她隔三差五就能听到。
她依着旋律哼了两句,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前方路口的身影,顿时停下脚步,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
不容她多想,路灯齐刷刷熄灭。
几秒钟后,灯光再次亮起,地面上只有一具死状极其怪异的尸体。
下午,大雨刚过,空气清新,阳光明媚。
距离县城六七里外的小村庄里,老宅庭院中人来人往,声音繁杂。
安昭关好窗户,拉上窗帘,反锁房门,趴到电脑前刷贴吧。
早上他发了条帖子,底下评论上百条,大多倾向于受害者与凶手有血海深仇。
安昭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绝无此种可能。他把棒棒糖嚼得嘎嘣脆响,身体向后一躺,倒在床上。
屋子里光线暗淡,正适合睡觉。
他想,兴许死者根本就不是袁佳。毕竟,衣服可以撞衫,女生的身体又大同小异。法医的dna鉴定报告出来前,说不定还有转机。
屋外诵经声、哭丧声交织在一起。安昭用手捂住耳朵,在床上滚了几圈。突然,他停下动作,把视线定格在天花板上。
只见一缕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暗红色液体迅速流动,先勾勒出一具无头身躯,再顺着脖颈处往外流,然后在躯体四周画圆,实心空心间错开,密密麻麻。
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正在作画,速度快得让人来不及思考。
等等,那液体分明是血!
眼见一滴血就要掉下来滴在自己身上,安昭吓得浑身汗毛直竖,一骨碌窜下床去。
他跑到门口,又鼓起勇气看了一眼,天花板一片亮白。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再看,依旧亮白。
看来是目击现场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太重,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他长舒一口气,躺回床上,为了避免再看到什么,特意戴了个眼罩。
宿醉伤不起,浑身疼得不想动。天塌下来,等睡醒后再处理。
有一瞬他甚至在想,也许此刻自己就在做梦,梦醒后,一切还跟以前一样。
窗户在响,先是敲,后是拍,连拍几下得不到回应,换成房门在响。以捶的形式。
安昭起身,扭开门锁后迅速躲去一边,果然见他妈一脸凶神恶煞地瞪了过来。
他瞅了瞅他妈手里又粗又硬的木棍,不由得心底发怵。
只要不动刑,一切好商量。
大约十分钟后,他领取任务——给亲戚们发讣告。
他妈特意强调,要打电话给一个叫霍冉的女生。
“你姨妈说她是佳佳的好朋友,人家要是有空,咱请她来送佳佳一程。”
“老妈,那……那里,”安昭指了指灵堂的方向,“你们确确定她是我姐?”
“不务正业的东西,还敢胡说?”
安昭乖巧闭嘴,恭送母亲大人出门后,先卷起裤子看了看小腿。五道紫印,清晰可见。
他一脚踢倒立在门口的木棍,听到院子里他妈的说话声,又捡起来立好,叨咕了一句“好男不跟女斗”。
亲戚们以群发的形式通知最高效,接着是表姐的好朋友。
霍冉?这名字有些耳熟,可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他打开袁佳的手机通讯录翻找起来。
电脑里传出一声咳嗽,有人添加好友,他随手点击通过。
对话框弹出网友【关关】,页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时,他找到了号码,并顺手拨了过去。
内蒙古,呼伦贝尔。
微风习习,芳草萋萋,一匹骏马长鬃飞扬,恣意驰骋。马背上的女孩儿一手甩鞭,一手持缰,身体随着马的奔腾而起伏。
只见她衣袂飘飞,身后一件枣红色披风随风扬起,好一番“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潇洒畅快。
不远处不少游客举着手机拍照,有人啧啧称叹。
“这小姑娘骑术了得哟。”
“好酷好飒的小丫头,厉害了。”
女孩儿绕着草场跑了三圈,把缰绳一揽,骏马便两只前蹄上扬,半立在空中,随之发出一声悠长的嘶鸣。
游客们不约而同鼓掌欢呼起来。
女孩儿翻身下马,动作一气呵成。
等她渐渐走近,大家这才看清,这女孩儿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身量苗条,面容清秀,五官相当精致,眉眼处颇有些异域风情。
见她视线在人群中寻找,大家左看右看,都想知道哪个幸运儿是她的同伴。
很快,一个中年男人笑呵呵迎上前去。
瞧他那肥肉横生的样子,大家大失所望,嘴上不说,心里却忍不住想,真是暴殄天物,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牛粪”一脸骄傲地跑过去,哼哧哼哧。能和这么漂亮的女孩儿扯上关系,他求之不得。
但他的美梦很快被现实碾碎。
因为,这女孩儿跟他其实并没有多大的瓜葛。
霍冉接过手机后表达了感谢。
她前走几步,就地坐下翻看相册,对男人帮忙拍摄的内容非常满意,于是把视频简单编辑,配上音乐,上传到了微博。
作为一个拥有三十多万粉丝的旅行博主,保持每天更新,是最基本的觉悟。
电话铃响,霍冉接听,却没听到预想中的声音。
“霍霍霍冉是吧,我是袁佳佳”
这人口齿不大利落,普通话也相当蹩脚。她等了三四秒,“佳”字后面还没有下文,她百无聊赖,只好用右手食指在草地上画圈。
一个,两个,三个等她画完第七个圈,对方才把意图表述完整。
意思是,他是袁佳的表弟,问她后天有没有空参加袁佳的葬礼。
袁佳死了?霍冉心中一惊。好端端的,袁佳怎么会突然离世?她本来想多问几句,可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袁佳这表弟声音沙哑,估计是哭了太久,说话耗费嗓子,还是算了。她想,等到了村里再了解原因也不迟。
挂掉电话,她脑袋空空。目之所及,草长莺飞,天蓝得一尘不染。
她看了一眼通话记录,凌晨一点,袁佳还曾跟她聊过天。
刹那间,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从心底涌起,让她不得不用力咽下那口怎么也呼不出来的气。
她有些后悔。早知道那是二人此生最后的对话,当时她就不该那么敷衍。
凌晨一点,电话铃响起时霍冉刚睡着,她耐着性子接听,对方声音悦耳。
根据霍冉对袁佳有限的了解,她知道,袁佳在小县城里唯一的一家酒吧做驻唱,凌晨一点才下班。
袁佳有个歌手梦,她打算有生之年要背着吉他走遍大江南北。
“走到哪儿我就唱到哪儿。”
当初袁佳说这话时,霍冉笑着点了点头。
有梦想的人是幸福的。她想,人生的征途崎岖不平,能用那些滚烫的热情来抚慰一路艰辛,挺好。
“天涯尽头有个姑娘,我朝着她的方向,无所谓山高水长路遥马亡。”
袁佳说她写了一首歌,这是中间的三句,问写得好不好。
霍冉打了个哈欠,说很好。
她觉得袁佳到底年少单纯,不谙世事,才能不管不顾,才更纯粹疏狂。
袁佳说她胳膊上的伤还没有痊愈,缺少吉他伴奏的演出没有灵魂。又说最近几天周围时不时传出歌声。
“歌词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好像在唱什么山川草木力量之类的,但旋律很简单,我一听就会。”袁佳哼完一遍,自顾自笑了起来,“冉姐,可奇怪了,其他人都说没有听到。”
霍冉还在回味那段旋律,一时没跟上节奏。
袁佳说:“我的同事们都说我练歌练得走火入魔,快要疯掉了。我可不疯,我只是天赋异禀。”
电话那头笑声清脆,霍冉困得哈欠不断,随口应着“对对对”“是是是”。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袁佳说哪句话时睡着的,只记得后来袁佳说了好几遍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还邀请她到她的家乡玩。
霍冉下了高铁换乘大巴,到县城已经下午三点。
她就近订了一间酒店,简单收拾了一下,打车去安昭所说的那个村子。
司机是个话唠,一路上问东问西,听说她要去奔丧,立刻聒噪起来。
“那妮儿的死相非常恐怖哟,头被砍了,还被剜了心,四肢的姿势也很奇怪,两手合十举过头顶,两腿从膝盖那里打折向里弯曲,这要是立起来,就是在跪地求饶”
他说这些时,俨然一副亲眼目睹过现场的样子。
霍冉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急忙摇下车窗做了个深呼吸。
司机呵呵一笑:“被吓到了吧。不瞒你说,我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没听说过这么惨烈的死法”
水泥路走完,还有一段土路,车子时常颠簸,车外灰尘飞扬,呛得人咳嗽。
霍冉关上车窗,尽量平静下来,问:“监控没拍到凶手?”
司机摇头:“也是不巧,那条巷子的监控半个月前恰好坏了。”
霍冉“哦”了一声。
司机接着说:“其实吧,我觉得那妮儿多半是招惹了脏东西。她家也张罗着下葬前要做一场法事,昨天我还送了一个法师过去。”
霍冉眉头微皱,默不做声。
她不信鬼神之说。
虽然这些年梁松给她讲了不少有关于本门历代祖师的事迹,但她依然坚定地只当玄幻故事听。
“打住,唯物主义战士不接受怪力怪神。眼见都未必为实,你凭什么让我相信那些无法看见的存在?”
每当她这样反驳,梁松都愤愤:“强词夺理,孽徒当斩。”
她当然不是孽徒,她只是有自己的坚持而已。
既然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并非世界的本来样貌,既然眼前的一切都是在漫长历史的演变中,经历了重重偏见的筛选,才得以呈现出的幻觉,那么,坚持想坚持的,热爱所热爱的,无可厚非。
直到车子停在门口,她还在想,这凶手心肠歹毒得离谱,一定要尽快缉拿归案并绳之以法。
霍冉下车时,一个女人迎上前。
不问也知道,这人一定是袁佳的母亲。母女俩如出一辙的眉眼就是铁证!一时间,她心里滑过一丝羡慕,不过很快又回归理智。
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凄苦。袁母的眼睛已经肿得不成样子,一开口,声音也沙哑得几乎听不清言语。
“你就是霍冉吧。佳佳时常提起你,我想着,你们关系要好,你要是能来,佳佳也能宽慰些,辛苦你跑这一趟,谢谢啊。”
霍冉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关系要好?在她的判断里,还远未到这种程度。
她特意来奔丧,是因为死生之外再无大事。相识便是有缘,既然收到了邀请,那来送有缘人最后一程,她觉得理所应当。仅此而已!
其实,她俩认识还不到一年,线下接触,也仅有两回。
第一回是在重庆。
去年七月的某天,霍冉骑着新买的摩托去山道上飙车,出发没多久,就见一个女孩儿高举着手臂晃来晃去。
当时的袁佳一头齐肩发,头上戴着蝴蝶结发箍,穿了一条纯蓝长裙,白色帆布鞋,典型的文青装扮。
霍冉靠路边停下,便见袁佳一脸欣喜地跑到了她跟前。
“你好,我在这里绕半天了,导航好像不管用,你能不能帮帮我?”
她暗笑,在重庆还指望着高德地图给你导航?这女孩儿怕不是个傻子。
她前后左右瞅了瞅,袁佳要去的那个地方,三言两语指不清楚,就说:“不介意的话,我载你过去。”
跟预料中一样,袁佳面露难色。不过很快她就改变了主意。因为,她取下了头盔。
“竟然是女生?”袁佳把“惊喜”二字写在脸上,“那就辛苦你啦,谢谢哦。”声音甜得不像话。
到达目的地后,她们交换了联系方式,此后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联系着。
袁佳发来信息,她会回复。打来电话,她也会接。这是对人最起码的尊重,原则问题。可她从没主动联系过袁佳。
她把她们的关系定位在她一时兴起助人为乐了一把,至于袁佳怎么想,她管不着。
事实上,除了她师父梁松和她养母霍箐,霍冉从不主动和别人联络感情。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靠得越近,就越接近真相,而真相往往不尽如人意。霍冉想,她这一生,尽量不去干涉别人的因果,后退两步,做个安静的局外人,就行了。
如果不是袁佳念叨了好几回,她们都没有第二次线下见面的机会。
第二回是在贵州。
两个月前,袁佳约她去旅行,二人结伴玩了一周。
最后一天,袁佳在山道上脚底打滑,差点滚落山谷,她眼疾手快拽住她,虽然有惊无险,但还是造成了袁佳左臂骨折。就因为这件事,袁佳戏称她是救命恩人,还开玩笑说要以身相许。
眼下,她的救命恩人应邀来到了她的家乡,她却没能笑着跑出来迎接。真是造化弄人。
霍冉走进大门。
这座宅子很旧,前院只有几间瓦房。
袁母说她家已经搬到了县城居住,把丧事安排在老宅举行,图个地方宽敞,方便设灵堂。
庭院里摆满花圈和纸扎的常用物件,这些都会在下葬时烧掉,是为了让亡者在另一个世界过得舒心。
周围来帮忙的邻居走来走去,闹哄哄一片。
她不知道当地的习俗,问能不能去堂前上柱香。袁母点点头带她过去。
大方桌上八十一盏长明灯灼灼燃烧,袁佳的遗像摆在正中,女孩眼眸清澈,笑靥如花。
22岁,正美好的年纪。
一把吉他立在遗像旁。只是,它的主人还有个要走遍大江南北的梦想无处安放。人生就是这样,睁眼无常,闭眼继续无常。
她点了四柱香,在袅袅香雾中,仿佛看到袁佳独自一人走在街上,走进茫茫黑夜,走向无边孤寂。她转身,刚走出灵堂,又顿住脚步。
因为,她耳边突然传来了一段旋律。是袁佳在电话里哼唱过的那段。旁人听不到的那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