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天黑以后,两侧的店铺和住户慢慢亮起了灯火,家家户户在屋檐下悬挂了一串红灯笼,有风过,灯笼随后摆动。
有的人家在门外的树下搭了小矮桌,咕噜噜的火锅声从桌上的锅里传出来,辣味顿时飘满街道。
光从环境看,槐城就像是画里才会有的存在于想象中的古镇。
但这些人的存在打破了那种壁垒,让一切场景变得鲜活生动来。
屋里传出方言的交流声,有鸟雀落在枝头鸣叫,徐若木微微抬头,那鸟通体漆黑的羽毛,嘴壳却是黄色,长得像乌鸦但又不是。
明月缓缓升起。
徐若木抓着挎包的肩带在街头游荡,她心中的不安在被这样暖意融融的画面渐渐驱散,扎着围裙从木质小楼的矮门撩开门帘钻出来的婶子提着一袋垃圾,两人差点迎面撞上。
“哎唷。”大婶叫了一声,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了一眼徐若木:“妹娃子,你站在这里搞么子哦?黑我一跳。”
徐若木一脸抱歉:“对不起,我听不懂。”
“外地人?”大婶切回了一口带着口音的地方普通话。
徐若木点头:“我在找回家的路。”
婶子热情的说:“你家在哪里?”
徐若木垂下眉眼:“我不记得了。”
找回家的路,但是又不记得家在哪里,这确实有点麻烦了,别人想帮也很难帮得上。
婶子又想了想:“那丫头你想想,你们家附近有没有什么你记得名字的地方?”
记得名字的地方……
徐若木眼睛一亮:“琳琅玉行!”
婶子笑着说:“琳琅玉行啊,我知道。你走错方向了,应该往那边走,还是有点远的,路上别害怕,碰到人就问,总能问回去,咱们槐城长大的人没人不知道琳琅玉行的。”
徐若木谢过大婶跟她告了别,顺着她指的方向走,路上她就死死记着琳琅玉行四个字,逢人就问。
果然像大婶说的一样,槐城的人淳朴又热情,甚至还有人要给她带路。
徐若木拒绝了。
“今晚吃麻辣烫怎么样?我做不怎么辣的那种?”
沈桃端着她摘好洗干净的菜篓子走过来。
“你说了算就行。”
弋泰宁百忙之中从视频会议中抬起头,笑着对妻子说。
“那你一会儿来弄底料。”沈桃把篓子放到一旁,走到座钟旁说:“这钟之前就不准了,现在慢了这么多?都快八点了?”
“我弄就我弄,没问题。”弋泰宁一口答应下来,又说:“不是钟慢了,就是快到八点了。”
沈桃狐疑的瞥眉:“那咱们家那混小子怎么还没回来?平时最多七点就到家了。”
弋泰宁说:“都是高中生了,也许是学校临时有什么事耽搁了吧。”
他话音刚落下,院外传来自行车铃叮铃一声响。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弋泰宁说:“看,这不是回来了?”
沈桃赶紧迎上去,跨过门槛后没想到回来的并不是弋清野。
江绯从自行车上下来,把车靠边放锁好,抬头打招呼:“沈姨。”
沈桃笑得跟朵花似的:“小绯啊,你怎么过来了?”
江绯站在沏得并不十分整齐的石阶下,眼眸深处被门口挂的红灯笼映得有光,他说:“我来找小野。”
“可是小野他……还没回来,你们什么时候放的学?”沈桃迟疑的说,毕竟不论是上学还是初中,弋清野和江绯都跟穿一条裤子似的,除了吵架的时候平时都如胶似漆的。
江绯弧度很轻的瞥起眉:“正常时间就放了。”
他心里略有猜测。
沈桃又问:“你们今天没一起回来吗?”
“今天我有点事,就先走了。”
江绯说。
沈桃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半湿的水珠,掏出手机给弋清野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那边传来弋清野有几分手忙脚乱的声音:“喂……妈?”
沈桃压抑着怒火:“你在哪儿呢?”
江绯看着沈女士的表情,在心里暗自给弋清野默哀。
弋清野咳了一声:“木木没告诉你吗?我被老师留下来有事,一会儿就回,记得等我吃晚饭啊。”
沈桃霎时眼神一厉:“木木自己回来的?你把车给她了?她会骑吗?”
江绯抿了抿唇。
弋清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说:“车当然在我这儿,我要是给她了,那我不是只有跑回来了?那么远。”
沈桃周身气温骤降,阴恻恻的问:“你让木木一个女孩子自己走回来?今天她才第一天上学。”
弋清野本来就觉得心虚,这下更心虚了,被自家老妈磨牙的声音搞得心里发毛。
身后有人还在招呼他:“老弋你快点啊,就等着你大杀四方了。”
弋清野解释说:“我问过她了,她记得回家的路。”
沈桃怒火压不住了:“那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木木还没回来,这年头人贩子那么多,万一木木被拐卖了怎么办?万一迷路了蹲在路边哭怎么办?弋清野,你是怎么做哥哥的?”
弋清野眉宇间浮出几丝烦躁,沈女士的话让他不自觉联想到实际场景,人贩子骗着小姑娘上车,小姑娘回头看过来正在透过他的想象看他,双眸里满是眼泪,像是在控诉他这个不称职的哥哥。
徐若木长着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眸,笑起来像两轮月牙,看起来单纯又好骗,还有漂亮的脸蛋,人贩子最喜欢这样的女孩了。
被人贩子拐走的小孩会怎么样?徐若木虽然才十五岁,但是她已经不算小孩子了,有可能会被欺负,会被砍断手脚丢到街上去乞讨博得路人同情。
还有可能会被强迫跪在路上,面前写着卖身葬父。
紧接着画面一转,迷路的徐若木无助又可怜的蹲在路边,抱着膝盖哭得稀里哗啦。
越想越觉得玩游戏获得众人追捧的快乐在被满心的罪恶感吞噬。
他一咬牙:“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回来!”
沈桃直接挂断了电话,竟是连话也不想跟他说了。
弋清野苦笑一声,把手机塞进兜里,走回去关机子。
他附近坐的人都是老熟人,有人调侃他:“你老妈的电话?又被训了?快来游戏的世界找回快乐。”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他啪的一声按了主机上的关机键,电脑里传出关机的提示音。
“卧槽?老弋你这是干嘛?游戏才打一半呢!”
弋清野扯了扯嘴角:“不打了,我有急事,下次再约。”
“干嘛去啊?”有人好奇的问。
弋清野说:“接我妹。”
这话一出,其他人更摸不着头脑了,他们也是一起泡网吧多年的老朋友了,从没听说过弋清野什么时候有个妹妹。
“你不是独生子吗?”
弋清野简单说了两句,但是没说这个人就是徐若木,因为这些熟悉的人当中也有他们现在这个班的同学,他既不让徐若木说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当然也不希望别人从他这里知道他们的关系。
“沈姨这就偏心了啊,一个别人家的小孩,哪能比得上自己家小孩。”
“吃你家的米,住你家的房子,还花你家的钱,你爸妈为了一个外人这样对你,你也不生气啊老弋?”
弋清野微微发愣,他不是没有觉得生气过的吧。
有人提议:“要不然我们去替你吓吓你这个妹妹,你出出气?”
他说:“行了,别多管闲事,我走了。”
说完他从椅背上取下书包往肩上一挂就大步往外走了。
沈桃朝屋里嚷嚷:“你儿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开学第一天让木木一个人走着回家,看他回来我不抽死他,天大的事情也不能这么玩啊,人一小姑娘人生地不熟的。”
屋里的弋泰宁听到这话,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放下电脑就快步走了出来:“怎么回事?要不然我开完会去找找?接木木回来。”
沈桃说:“等你开完会,黄花菜都凉了。”
弋泰宁:“……”
“我去吧。”
沈桃转过身,差点忘了门口还站着个人。
弋泰宁这才注意到,抱歉的说:“小绯啊,我太心急了没注意到你。”
“没事,叔叔。”
江绯微微一笑,不知谁家屋后的桃花从枝头脱落掉落河面惊起水下的游鱼和圈圈涟漪。
一如他这个笑,缱绻又悱恻。
沈桃深吸了口气,说:“小绯,你跟小野也是多少年的朋友了,姨也不跟你客气了,木木一个女孩子,实在让人放心不下,你们是一个班的同学吧?就麻烦你帮我们把木木带回来了,晚饭就别回去吃了,姨做麻辣烫,你留下一起吃。”
“好。”江绯很郑重的应下。
毕竟班主任专门叮嘱过,不管是出于班长的角度,还是出于他跟弋清野从小到大的发小角度,这件事都是他应该做的。
他骑着自行车驶出巷子,晚风有些凉意。
出了巷口以后他放慢了车速,路旁的葛叔瞧见他,笑眯眯招呼他:“这不是江小老板吗?这才进去几分钟就急着回去啊?是不是老弋家揭不开锅了让你连顿饭都蹭不着呀?要不要去葛叔那儿吃一顿?”
槐城的本地人没人不知道琳琅玉行,百年老店,祖上三代都是搞这一块儿的。
玉行老板姓江,只有一个儿子,所以大家都知道江绯是玉行未来的少东家,从小就小老板小老板的喊他。
大家喊习惯了,他也听习惯了。
江绯捏下车闸停在葛叔的摊铺前:“葛叔,饭就不吃了,饼给我来一个吧,我有点事。”
“正好,最后两块了,都给小老板你了,我也收摊回家啰。”
葛叔干脆利落的把两张饼分别装好递给他。
江绯没拒绝,只是给了两张饼的钱。
葛叔推来推去推不掉,只好收下了,他三两下收拾好了摊子,跟江绯晃了晃胳膊,推着推车离开。
江绯把病挂在车把手上沿着去学校的路一路找过去。
余光忽然瞥见侧面的拱桥上有个人影,江绯本来都骑过去了,捏闸停下来以后又慢慢退回来。
徐若木站在石拱桥的最高处,扒着柱子往下看,河两岸悬挂的灯笼桃枝以及房屋投进水底,仿佛在河的另一面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世界。
河上有小船,船上坐着人,戏曲声悠悠扬扬传了很远。
她的眼底映进了灯光显得暖意融融。
“在看什么?”
江绯问她。
徐若木侧过头,面露惊喜:“江……”
她卡了壳。
“绯。”
江绯替她补上后半个字。
徐若木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班长,你怎么在这儿啊?”
江绯长相偏冷,眉目却很柔和。
他问:“那你怎么在这?迷路了吗?”
徐若木摇了摇头:“再走两条街我就到家了,我只是觉得站在这里看,这个城市很漂亮,我就多看了会儿。”
江绯说:“我在找你。”
“找我?”徐若木讶异。
“嗯,过来,回家了。”
江绯声音温温柔柔,令听的人如沐春风,带着南方惯有的婉转和温柔。
徐若木坐上他的后座,跟弋清野不同的是,江绯骑车不像弋清野那么激进,就算看到前面有阻碍他也会从阻碍上碾过去。
江绯骑车很稳,他会绕过不平缓的地方,让车上的徐若木一点也不心惊胆战,面前属于少年人的身躯散发着温暖。
晚风习习,两侧的灯火打在脸上仿佛带着暖意,江绯的侧脸偶尔被照亮,沉静温和。
‘咕。’
一声不合时宜的响动打破了这种美好氛围,徐若木赶紧捂住肚子,脸唰地通红,好像这样做,肚子就不会叫了一样。
她今天走了太多的路,中午吃的饭早就消化完了。
江绯并没回头,只是反手递给她一样东西:“巷口葛叔家的酱香饼,帮我尝尝味道吧。”
他是用食指勾着递过来的,他的手在路旁撒出的光下白皙无瑕,像品质最上乘的玉石一样。
徐若木在海边的小镇长大,生长在格桑镇的人长期吹海风晒太阳,她从来没有见过像班长这种类型的男生。
干净又温柔。
她盯着他的手看了半天,迟疑:“要不等到家了你亲自尝?”
江绯声音很轻:“凉了就不好吃了。”
“那好吧。”徐若木接过酱香饼拿在手里啃了一口,满口香气溢开,她惊喜的说:“好吃。”
江绯听着她雀跃的语气基本能想象到她的表情。
徐若木虽然没有等到他的回应,却知道他一直都在听她讲话,因为他偶尔会点一点头。
徐若木很快就吃完了一个饼。
没听到身后吃东西的动静了,江绯问:“吃饱了吗?”
徐若木感受了下,老实的答:“三分饱。”
江绯似乎笑了下,很轻,很快被风卷走了。
徐若木只听见了一个尾巴。
“那吃个六分饱,回去再吃点,晚上就不会饿了。”
江绯把另一个塑料口袋递过来。
徐若木乖乖接过啃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跟这个人在一起格外舒服,比跟来这里相处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轻松自然。
她不用再谨言慎行,也不用担心他会讨厌她。
因为她好像不论做什么,这个人也不会像别人一样对她投来嫌弃、同情等异样的眼光。
准确点说,不止是她,应该不管是谁,寄住别人家也好出糗也好,他都会在细枝末节处顾及到别人的尊严。
大概是因为陌生吧。
徐若木吃饱以后困意就席卷了上来,在寒意侵人的晚风中,她的脸趴在了江绯的肩背上。
江绯感受到一股重力落在背上,紧接着传来细微的鼾声。
他眼眸微微睁大,车头不受控的歪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