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二零零八年,槐城九月,夏末。
槐城是个水乡,像是水墨画里才会存在的世界。
白墙黛瓦,小桥流水,杨柳依依,低矮的屋舍鳞次栉比。
自行车铃声和小贩吆喝叫卖的声音传遍大街小巷。
戏园子咿咿呀呀的唱腔伴随着烟囱里袅袅升起的炊烟唤醒沉睡中的古城清晨。
弋清野揉着乱糟糟的头发把一辆不算新的自行车抗到门外,带有岁月痕迹的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延绵至巷子口的拐角。
自行车在地面发出嘭的一声响,弋清野不爽的嚷嚷:“妈,早让你给我换辆新车,这辆连链条都掉了!”
过了一会儿,屋里传来中年妇女的声音:“换个屁,磨磨唧唧什么呢?让你干个活,话怎么这么多?”
两人的对话都是用一种婉转的方言进行,外地人听不明白。
弋清野砸吧了下嘴,只好不情不愿蹲下修车,他很熟练,几分钟就搞定了。
弋清野长腿一迈跨上自行车,一只脚踩在脚蹬子上,另一只脚撑在地面,双手捏着车闸,扬声朝院里喊:“妈——你儿子快饿死了,等我回来我要吃牛肉粉!”
屋里的弋妈回应:“我一会儿东边有个麻将局,没空做早饭了,你自己路上随便买点吃吧。”
“……”弋清野傻眼:“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弋妈:“我现在也有点怀疑,你还不走?看看都几点了?让你接个人你怎么这么能磨叽啊!”
“得,我走了。”
弋清野脸上划过无语,脚一蹬就走了,他按了按车铃。
老式的自行车车铃叮叮当当响了一路。
夏末的早晨,他只穿了薄薄的白色短袖和一件外套,晨风猛烈地刮起他的衣角呼呼作响。
他的五官硬朗,剑眉星目,邪肆一笑的时候最勾人,脸上带着少年人的轻狂洒脱。
自行车驶出巷口,他猛地捏闸加脚刹停了下来,笑眯眯朝口子上摆摊的大伯说:“葛叔,给我来一份酱香饼,我爸付钱。”
葛叔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有点矮,皮肤黝黑。
他看了一眼来人眼睛都笑弯了,手上快速的用包装纸包了个饼递给他,随口问:“小野啊,你这一大早的骑车是要去哪儿啊?老爸又不给零花钱花?”
“谁说不是。”弋清野接过酱香饼三两下粗暴地撕开包装纸叼进嘴里,手里把撕烂的包装纸和塑料袋一起揉作一团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金黄酥脆的酱香饼带着葱花的香气扑鼻,香味能飘到附近几百米,引得人垂涎欲滴。
他重新踩动车子,嘴里叼着饼含糊道:“去火车站接个人,快迟到了,叔我先走了——”
了字尾音落下的时候,他人已经骑出去很远了。
葛叔笑了笑,继续卖自己的饼。
新的一天,才刚开始。
弋清野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门口刹了车,他嘴里的饼吃了一半。
停好车以后,他一边看着槐城火车站顶上的「槐城站」三个字若有所思,另一边用两根手指把酱香饼叠了几下,叠成厚厚一小块,一口气塞进了嘴里。
这一大口把他的嘴塞满了,他鼓着腮帮子嚼了好半天才艰难的咽下去。
弋清野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他撒泼打滚才求得老爸松口给他买的首代某果机。
火车应该已经到站了。
弋清野又翻出老妈彩信给他发的对方的照片,外面的光线太强,手机亮度太弱,照片里光线也不好。
弋清野只能看清照片里站着一个身形纤细的黑影,脸长啥样完全看不清。
弋清野抬手挡住屏幕又转了好几个方向才看清照片里的女孩,两条细长的麻花辫垂到颈窝,五官秀丽正面对着镜头甜甜的笑着,露出两颗往外凸起的虎牙。
勉强还算可爱吧。
这是弋清野对这个即将住进他家里的陌生女孩的第一印象。
然而他左等右等也没见到有长得像这个女孩的人出来。
他为了怕自己看错,几乎每走出来一个年龄身高差不多的女生,他就紧紧盯着人家看。
看得许多女孩都露出了害怕的神情,觉得他可能是人贩子。
忽然,他目光一顿,落在刚走出站门的一个女孩身上。
这女孩扎着一个慵懒随性的丸子头,拎着一个背包,穿着简单朴素的短袖短裤,长得有点像照片里的人,但是身高对不上。
女孩似乎也在看他。
弋清野错开视线盯着她蹩蹩的背包看了会儿,果断移开了视线,这种一看就是来旅游的。
谁去别人家借住带这么点行李?
他纳闷的拧起眉,这货不会是在火车站里迷路了吧,这种地方最多人贩子了,要是碰上人贩子……
他又想到今天要是没把人带回去,晚上一准得被沈女士活撕了。
弋清野越想越慌,赶紧迈开大步往站里走,与那个拎着行李的女孩擦肩而过。
那女孩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弋清野疑惑回头,眼里还带着戒备。毕竟火车站这种地方鱼龙混杂,藏污纳垢什么人都有。
女孩从兜里小心翼翼掏出一张照片:“是……小野哥哥吗?”
哥哥?这个称呼对他这个独生子来说挺稀奇的。
但是女孩的声音又柔又软,叫哥哥的时候像在撒娇。
弋清野周末被拎着早起本来老不爽了,但这一刻火气好像被这夏末的风吹散了。
他脸上的戒备逐渐淡去,定睛一看,她手里的照片上面可不就是他嘛。
照片上的弋清野拉着一张脸,活像谁欠他八百万似的。
弋清野咬牙切齿:“这照片……你哪儿来的?”
女孩怯生生的看着他,却活像他下一秒就会把她丢下一样,手指紧紧攥着没丢:“弋叔叔给的。”
“啊老爸——有谁给照片打印入学证件照的啊!”
弋清野在心里嘶吼咆哮完,他的目光审视一般再次落在女孩身上,他掏出手机给她看:“你吃什么了?变化这么大,你说说你这照片跟你本人像吗?”
女孩看了一眼照片,无辜的说:“可是,这是我几年前的照片了。”
“……”弋清野想吐血。
他又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的人,女孩身形高挑,比绝大多数他见过的女生的身材比例都要好。
这大概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特性吧。
听老爸说,这个女孩生于北方某个临海的小镇,父亲死了后母亲也改嫁了,只剩下一个年迈的爷爷。
她爸爸是北方人,而母亲则是南方人。
结合生下的她遗传了她爸的身高又融合了她妈南方人的小巧五官,只是可能是常年住在海边的缘故,经常吹海风和晒太阳,她的皮肤并不是南方普遍的白皙,但也不算黑,就是普通人的肤色。
小镇贫瘠,弋爸从她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资助她,直到中考结束。
弋爸是个传统的南方男人,平时在商场上说一不二回家说话温温柔柔怕老婆,但他唯一的爱好就是资助偏远地区贫困学生。
让他们能够有契机走出大山。
所有被弋爸资助过的学生当中,只有这个女孩他最上心,据说是因为弋妈当年怀孕的时候求神拜佛想要个女儿。
结果落地是个儿子,弋妈也不愿再生二胎。
弋爸把女孩的照片和资料拿给弋妈看过以后,弋妈也很喜欢这个女孩,长得漂亮又讨喜。
这些年,弋爸弋妈几乎把她当亲生女儿在疼爱,她从小没有父母自己一个人摸爬滚打长大,弋爸担心家里只有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互相照顾不好,他逢年过节就带着钱和物资开车大半天往镇上跑,后备箱装得满满当当。
镇上没有高中,于是弋爸就提议让她来槐城读高中,借住在他们家。
这一切弋清野心里跟明镜似的,但一个字也没多问。
弋清野的目光下移落在她手里的行李上,诧异的问她:“你就带了这么点东西?”
女孩眼神更澄澈:“怎么了吗?可是这是我所有的东西了。”
“……”弋清野认命:“行吧,回家放完东西我带你去买。”
“谢谢小野哥哥。”女孩笑了,唇间虎牙若隐若现,终于跟照片上满脸青涩的女孩有了几分肖似。
弋清野接过她手里的行李包,带着她往停车的地方走,不爽开口:“谁是你哥,你别乱攀亲戚啊。”
两人男生大步走在前面,身后拖着一个小尾巴,女孩跟不上他的脚步,只能小跑着跟上他。
她固执的说:“弋叔叔让我喊你哥。”
“谁让你喊你就喊谁去。”弋清野不耐烦,忽然停住脚步,女孩没能刹住脚一头撞在他坚硬的背脊上。
弋清野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莫测,随即重新迈开腿。
只是这次,她不需要小跑跟上了。
弋清野跨上车:“行李抱着,我先带你回家。”
女孩坐在弋清野车后座,凉风撩起她耳边的碎发。
弋清野的声音从风里飘过来:“你叫什么?”
女孩好奇的张望着这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城市,应声回答:“徐若木,我叫徐若木。”
“徐若木……这名儿谁给你取的?一点也不像个女孩。”弋清野从行人中熟练地穿行,忍不住开口吐槽。
徐若木手指还攥着他的衣角,轻轻摩挲了下:“我爷爷取的,他说他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像树一样,能够经历各种风吹雨打而不弯不折。”
女孩的声音有些低,透着淡淡失落。
这是想念家人了?
“……”弋清野乖乖闭嘴了。
路旁琳琅满目的商铺,香铺茶楼里的人们用晦涩难懂的方言大声交谈,仿佛误入了什么年代片拍摄现场,与之不同的是满满的市井气息和人间烟火。
一条河道蜿蜒曲折纵横交错在这座城里,肉眼可见年代久远的石桥横亘河中央,脚下的青石路面平坦,车轱辘偶而碾过一块翘起边的石板发出一声响。
真好看。
十几分钟后,弋清野把自行车停放在巷子靠墙的一侧:“到家了,下车。”
徐若木跟着跳下车,她的怀中抱着行李,看着眼前挂着锁的院门。
弋清野掏钥匙开锁领着她迈了三级台阶跨过门槛进了院子。
古老雅致的四合院,不管是门还是窗都保留了古色古香,只是家具很多是现代风格。
弋清野把她带到西边卧房外推开门,脸上还带着淡淡不爽:“以后这就是你的卧室,我住另一边的这间房,进去放行李,动作快点。”
徐若木点点头,提着行李跨了进去。
弋清野站在门外数着时间等她,顺便看着车,免得被人顺手牵羊提溜走了。
虽然是辆破车,但要是没了,周一他就只能跑着去上学了。
弋清野靠在巷子的墙上,随手摘了路边的一朵野花叼在嘴里,舌尖懒懒挑动花茎,一脸的漫不经心。
徐若木动作还算快,但他耐心不好,这辈子最讨厌等女人。
徐若木出来的时候,他瞥了她一眼,扔下一句:“知足吧,这辈子除了我妈还没有第二个女人让我这么等过。”
徐若木这次已经很熟练了,坐上车,抓紧他的外套。
弋清野踩出巷口,往刚刚去火车站相反的方向驶去,中途在一家店铺前刹了车。
徐若木好奇的看过去,这家店铺里摆放的都是各种样式的博古架,上面放着花瓶摆件等物件。
长长的玻璃柜台里好像是玉。
她抬头看向店铺的招牌——琳琅玉行。
弋清野刹住车,往里面张望了两眼,店里只有两个男人在。
一个中年男人在拿着刻刀雕木头,另一个年纪要年轻一些,手里拿着抹布正小心翼翼地擦着一只花瓶。
弋清野大声夸赞:“叔,手艺真不错。”
雕刻的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岁月难掩帅气的脸庞,笑了:“小野啊,又骑车上哪野去?”
弋清野扬声说:“去那边买点东西,江绯不在吗?”
男人笑说:“小绯去园子里听戏了,有什么叔帮你转达?”
弋清野笑了笑,露出一口绚丽的白牙:“那还是算了,男人间的秘密怎么能让叔你知道,我随便问问,先走啦——”
徐若木扭着头一直到车子驶出老远再也看不见那家店铺才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