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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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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几天,临到傍晚时,津岛修治都会出现在偏院里。

    他来的时机总是掐得特别好,用过了晚餐,仆人基本上除了芜木光遥呼唤,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走动的时候。

    本来芜木光遥这里的仆人就不多,除了一名几天一次轮换的厨师职位,就只有一位负责照料他生活起居的女仆。

    芜木光遥看的明白,不仅女仆本身不愿待在这里,津岛家主也不愿多浪费一个人力在他身上。

    想必再过不久,女仆就会离开。

    即便是如此,偏院里也没有固定的时程,津岛修治能每次都抓准了时间过来,还是让芜木光遥十分讶异的。

    他开始学会期待。

    晚霞逐渐晕染天际,橙黄与浅紫交织,微风中有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混杂着浅淡的水气。

    路的尽头,身穿浴衣、手中拿着团扇的男孩朝他走来。

    芜木光遥瓶覗色的眼似被残阳点燃,慢慢亮起光来。

    他站在廊下,压抑不住雀跃,微微笑起来:“哥哥,下午好。”

    津岛修治随意一点头,“让你带的东西都带好了吗?”

    “嗯。”芜木光遥将一旁包裹好的盒子拿起来,踩上木屐,“我准备好了。”

    津岛修治:“今天走另一条路,跟我来。”

    芜木光遥没有异议的跟着他,绕过一道拐角,他不经意地看见先前他们常走的路线上慢慢走来几名洒扫的仆人。

    总是这样,像是未卜先知一样,津岛修治往往能在仆从出现前离开原地。

    很安心。

    芜木光遥悄悄踩着津岛修治的影子往前走,一步一步紧跟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出了津岛家的院墙,津岛修治不明显的放松下来,稍微放慢脚步,摇了摇扇子,“我已经找好看花火的最佳观赏席了哦。”

    芜木光遥几步上前,和津岛修治并肩走,“哥哥,好厉害。”

    明明都还没到达观赏席的位置,他却轻易地相信了津岛修治的言词,眼里有光芒闪烁。

    他发自内心的称赞让津岛修治特别受用,张口就来:“我可是找了整整一个上午呢,脚都走酸了。”实际上只是在房间里看了几分钟地图分析出几个点位而已。

    芜木光遥虽然知道他十有八九放大事实,还是忧虑的拉住津岛修治,“哥哥还好吗?不舒服的话,我可以背你。”

    津岛修治嗤笑一声,“就你这小身版?恐怕不是你背我,是我们一起摔倒。”

    芜木光遥:“我搀着你?”

    津岛修治:“走到半路烟火就放完了。”

    芜木光遥看了看他,扭头往前走,小小的笑了一下,“唔,那就只好继续走了。”

    津岛修治:“呜哇,遥好狠心!刚才不还要背我的吗?”

    芜木光遥头也不回,“反正哥哥也不是真的脚疼,只是在撒娇而已。”

    津岛修治倒是一愣。

    ……什么啊,明明知道他在撒谎,还真情实感的担忧吗?

    他轻啧一声,快走几步越过芜木光遥,“你知道路吗?就瞎走。”

    芜木光遥对着眼前笔直无岔路的小径沉默了会儿,“哥哥不会让我迷路的。”

    津岛修治微微侧过头来,鸢色的眼有些暗沉,“诶,是吗,这可不一定。遥的老师把你教得太天真了吧?搞不好我现在要把你带去卖掉哦?”

    芜木光遥:“我的话,应该换不到多少零花钱,哥哥要不要另找卖掉的人选?”

    津岛修治噗哧一笑,“遥觉得谁比较好?”

    “家主大人怎么样?”

    “哇,遥一上来就找个难度最大的啊。”

    “性价比最高呀。”

    “……”

    男孩们玩笑似的说着话,你一言我一语,天南地北、漫无边际的聊。

    微凉的晚风拂过衣摆。

    夕阳已全然落下,夜色降临,白炽的路灯隔的老远才设置一支,零星的飞蛾聚在上头。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座半废弃的凉亭,长椅上积满了灰尘,庭内角落里满是落叶。

    芜木光遥拿过一边放置的竹帚,稍微清理了一下地面,铺开布巾,和津岛修治一起坐在上头。

    凉亭没有灯光,津岛修治就着手电筒的光,当场做了一个简易灯笼,放在带过来的点心盒旁边,才将手电筒关掉。

    这里的视野非常良好,下方灯火通明,梦幻精致的睡魔灯笼在海上游行,还能听见祭典上传来的喧闹声。

    芜木光遥端正的跪坐着,出神的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津岛修治随意地伸直了脚,也不说话,自顾自拿着点心吃。

    睡魔祭独有的“跳人”先生随着乐曲舞动,不断炒热欢快热闹的气氛,参与祭典的人们随之跳动起来。

    位处高地,隐蔽、宁谧的破败凉亭,两双木屐整齐的摆在布巾旁。

    有星星点点的萤火在草丛间升起。

    “……好开心。”

    津岛修治没有听清,“嗯?”

    “我真的、真的好开心。”芜木光遥弯起眉眼,“哥哥,谢谢你。”

    鸢色的眼稍稍睁大了,“什么啊,遥这么……”缺爱吗?

    后半句话被忽然炸开的花火打断。

    芜木光遥根本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傻傻的微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天上不断绽放的缤纷火光,在烟花的爆炸声中,无声地说:“真的很感谢你,哥哥。”

    璀璨的花火映在他浅色的眼里,笑意灿烂而柔软。

    津岛修治静静的看着他,直到芜木光遥疑惑的从漫天烟火中抽出眼神,和他对视,他才耸耸肩,若无其事的望向夜空。

    金色的、紫色的、蓝色与红色。

    黑沉的夜幕中,开出了斑斓五彩的花朵。

    “我们明年再一起来吧?”间隙里,芜木光遥轻声问。

    半晌,他才听见身边的男孩低不可闻的声音,混杂在烟火落下的余声里,似是要随着微风远去。

    ——“嗯。”

    ……

    短短的夏天很快从青森离去。

    树梢上的绿叶凋零、坠落,光秃秃的枝桠上积起白雪。

    津岛家的饭桌永远是安静无声的。

    女性必须在男丁之后才能上桌用餐,因此,室内除了低伏着等候传唤的女仆,端正跪坐在属于各自的小桌前的人皆是男性。

    像是丈量过一样,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极其相似的微笑,优雅、矜贵、不露端倪。用餐时细而轻的动作、咀嚼时舒缓静谧,碗盘与筷匙之间没有丝毫碰撞的声响。

    几名年纪尚小的孩子为了不出错,盘上的食物几乎一口未动。

    津岛修治自然不在其中,甚至表现的比一些年长于他的人要好,但他食量不大,也或许是胃口不佳,盘里的定食也不过减去三分之一罢了。

    每份食物减少的量都差不多,让人辨不出喜好来。

    坐在上位的家主将一切看在眼里,悄悄在心里给津岛修治加上了分。

    拘谨严肃的午餐时间结束,低眉顺目的女仆一一将小桌上的餐点收走,恭敬的退出室内,将袄门无声关闭。

    仿佛还停留在古早的社会中,从下仆到家主,古板、肃然、如履薄冰、死气沉沉。

    津岛修治垂着眸,掩去了眼中深藏的不耐。

    家主在上头一一向津岛家的少爷们考教功课,就连已进入政界的大少爷都不曾漏下。

    “修治近来成绩不错,老师们对你评价很高。”家主满意的夸奖,“继续保持。”

    津岛修治扬起恰到好处的微笑,“是,家主大人过誉了,修治会更加努力的。”

    家主话锋一转,“但是,体术方面要再加强,看来跆拳道不适合你,下堂课开始试试柔道。”

    津岛修治伏下身,“是,感谢家主大人的教诲。”

    他顶着几个被骂的狗血淋头的孩子羡慕又忌妒的眼神退回原位,继续当一座只会微笑的漂亮雕塑。

    冗长而无趣的深化家主威严的过程快到尾声时,家主的心腹忽地上前来,附在家主耳边说了几句话。

    家主的眼神不自主往下座的津岛英治那里瞟了一眼,面无表情道,“随她去,这事情不用再管。”

    津岛修治置在膝上的手极细微的缩了一下。

    心腹不再多言,退了下去。

    下午,津岛修治趁着空闲时间去了偏院一趟。

    冬日里的偏院显得更清冷了些,安静的能听见踩在雪上的声音。

    前几天,唯一的女仆从偏院离开了,厨子也不再按时出现,芜木光遥正式过上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当然,这是在外人眼中。

    虽然没有负责的下人,但足以供他温饱的食材物资依旧照常送到偏院来,芜木光遥就已经很满足了,自力更生的料理起三餐、洒扫环境、打理庭园。

    一聘五年的老师也不敢对此多问一句,更何况,真正聘用他们的雇主,无论芜木还是云雀两边都没问过芜木光遥的生活品质,他们也不愿得罪任何一方,机械式的上完课就离开,权当自己是个眼瞎耳聋的残疾人。

    今天下午,芜木光遥本来是有语言课程的。

    本来。

    津岛修治毫不意外的在芜木光遥房间里找到人。

    男孩脖子缠着绷带,身上还带着点儿没散去的药味,听见袄门拉开,冷冷淡淡转过来,看见来的是津岛修治,原先漠然而矜贵的神色瞬间生动起来。

    他惊喜的绽开笑容,“哥哥,怎么有空过来?”

    “……”津岛修治听见他略显沙哑的声音,沉着脸,没头没尾道,“中午的时候?”

    芜木光遥听懂了,这才想起自己身上来带着伤,摸了摸脖子,“嗯,刚吃完饭,母亲大人突然过来,吓了我一跳呢。”

    他说着咳了一声。

    津岛修治连拆开绷带都不用,就能想像究竟是什么样恨极了似的致死力道。家主听见消息时冷漠的表情历历在目,他心里忽然腾升起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一直以来被他刻意忽视的,家族里肮脏罪恶的一面,猝不及防展露出来。

    芜木光遥软软的安抚道:“老师有教我怎么正确保护自己,只是看起来严重,都是皮外伤而已。”

    津岛修治:“……遥,有想过离开吗?”

    “当然。”芜木光遥笑了一下,“不过得等我长大一些,至少出门不会被好心人报警送回来的年纪。”

    津岛修治看着他毫无阴霾似的笑容,愣愣问,“你不恨吗?”

    芜木光遥:“不哦。无论是津岛家还是母亲大人,我都不恨。要说恨的话太过激烈了,顶多是不喜欢。”

    “为什么?”津岛修治问。

    芜木光遥想了想,“我能住在这么大的屋子里,吃得饱穿得暖,甚至能得到教育、读书识字,更何况,我还活着。比我困难的孩子多得是,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

    活着……吗。可是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津岛修治不明白。

    但——像月光。

    是肃穆死寂的家族里,色彩斑斓的突兀存在。

    他想要……这样的笑容永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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