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交锋
全队社员, 听到那个暗号:“他们来了”。都立即心照不宣地进入表演状态。
工作组一共六个人,据路边社和知青们报道分析, 六个人中,有三个人是负责记录打杂的,核心人员其实是三个。领头人叫黄国福,三十五六岁,脸黄,微胖, 总是笑眯眯的;第二个是黄国福的副手吕达声,人长得精瘦精瘦的,跟猴子似的;第三个名叫陈晨, 大约二十四五岁, 生得仪表不凡。
工作组一来,就暂停了韩兑的所有工作。两人一组, 有人查帐,有人查粮仓, 有人负责调查工厂。
韩兑被停了工作倒也不沮丧, 每天穿着旧衣裳, 戴着破帽子, 骑着破自行车在村里和田间地头活动。
社员们见到他,都用担忧的目光看着他。可怜的娃,这心里得有多煎熬啊,可表面上仍装得跟没事人儿似的。
老人家见了都拉着韩兑的手安慰道:“娃啊,你难受就说出来,不要强撑着, 别憋坏了。”
韩兑欲言又止, 欲说还休,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大爷/大妈,我没事,我好着呢。”
他越是这样说,大家就越心疼。
韩兑反过来安慰大家:“这是组织对我的考验。真金不怕火炼,干部不怕考验。你们都别担心我。我能做的事都做了,就算以后不当队长,我这辈子也值了。”
众人听得难受,险些落泪。
他们一难受,情绪就容易上头,有老人坐不住了,最后由王奶奶领头,去找工作组要说法。
王奶奶眼泪叭嚓地说道:“同志,你们给我这个老太婆说说,我们的小锐队长到底错在哪里?为啥你们要停他的职?”
黄国福语气温和地说道:“老人家,我们还在调查,等结果出来我们再通报全村,你们先回去好吗?”
王奶奶瞧着面前的人,见他黄黄胖胖的,一双眯眯眼,她见过的魑魅魍魉太多了,一看这家伙就是个笑面虎。
王奶奶说道:“也就是说,你们啥也没查出来,没查出来就说明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你们还要查,那就是硬查。”
吕达声走过来板着脸说道:“老人家,我们组长念你年纪大,才不跟你计较,你也不要得寸进尺,你这种行为在是妨碍我们办公。”
人群中的其他人高声喊道:“我们在村里过得好好的,你到我们村捣乱,咋还妨碍你们办公了?你们还妨碍我们过日子呢。”
“就是,就是。”
这些大爷大妈们仗着自己岁数大,工作组也不敢拿他们这怎么样,再加上有人领头,胆子愈来愈大。还有人往地上一坐,抱着脚哭喊起来:“我的老天爷,还让不让人活了!”
一人哭,众人跟,现场哭声喊声一片。
残疾人队一看老人队开始行动了,他们也得跟上,于是这一帮瞎的扶着瘸的,瘸的拽着傻的,一拥而上。
在场的四个人全部傻眼,上去劝,人家不听不听就是不听;大声吼,影响形象和体面;想用人力拉开,无奈人手不够。
工作组人员被团团围住。
场面越来越乱,其他村民闻讯也赶上来相助。时泰林听到消息,也跟着过来,他在现场采访群众。
“大妈,您为什么哭?”
“我心里苦啊,我们队长冤枉啊。”
“大爷,您这是怎么了?”
“捶地喊冤。”
……
时记者拿出笔记本,刷刷记下要点:《百姓倒地喊冤为哪般?》、《百姓心中有杆枰》。
时记者的行为落入吕达声眼中,他厉声呵斥:“那谁,你在记什么呢?”
时泰林一脸骄傲地从口袋里掏出记者证亮了亮:“同志,我是《红岩》日报的记者时泰林,请你配合我的采访工作。”
吕达声与黄国福对视一眼,黄国福笑呵呵地道:“原来是时记者,久仰久仰。你能不能跟这些村民说说,让他们不要闹了。”
时泰林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老百姓心有不平就得鸣。我无权阻止他们这么做。”
工作组一共分成三个小组,被困住的是黄国福和吕达声两个小组,还剩下陈晨那组,他远远地看到其他人被村民团团围住,便没有往里凑,转身去找韩兑。
此时,秦肃正陪着韩兑在麦田里薅草,青草的汁液把他的手指都染绿了。
秦肃在旁边陪着他。
秦肃一边拔草一边对韩兑说:“三个人中,姓黄的奸猾,姓吕的是黄的跟班,你要小心那个姓陈的。看人不要只看表面,那家伙别看相貌堂堂一脸正气,但内里最黑。”
韩兑奇怪地问道:“你认识姓陈的?”
秦肃淡声道:“不熟,只是听说过。”
两人正在说话,秦肃猛然打住,抬抬下巴,说道:“姓陈的来了。”
韩兑侧头一看,果然看见陈晨正向麦田走来。
韩兑提着一捆青草,走过去,大方地跟陈晨握手,不好意思地说道:“陈同志,不好意思,我手上满是青汁。”
陈晨似笑非笑:“韩同志的手是一双劳动人民的手,我私人感情上对韩同志佩服得很。”
韩兑谦虚道:“过奖过奖。我本就是贫下中农,任何时候都不能脱离劳动人民的本色。”
双方互相试探,互相打量着。韩兑见陈晨确实是一表人才,不过,有一点秦肃说错了,陈晨不是一脸正气,而是带有邪气,是亦正亦邪的那种。
陈晨跟韩兑聊了一会儿,仿佛才看到秦肃似的,他客气地问道:“这位同志也是插队知青?”
秦肃淡声答道:“差不多吧,插队知青他哥。”
陈晨笑了笑,“哦”了一声,他随即进入正题:“韩同志,你们村的社员现在正围着我们工作组的人哭闹,我觉得你有必要告诉他们,这样干扰工作组的工作不是一件理智的事,他们越阻挠,给工作组留下的印象就越差,这样反而对你更不利。”
韩兑装作吃了一惊:“他们还真闹起来了。抱歉,陈同志,我事前开过会专门劝过他们,没想到他们还是没有控制住情绪,请问你们的工作人员是不是做了什么事,触发了他们的抵触情绪?”
陈晨摇头:“我确定没有。”
秦肃却说:“你们的到来本身就容易触发他们的情绪。”
陈晨一脸歉意:“我只是奉命行事,希望你们理解。”
韩兑和秦肃跟着陈晨过去,大家一看到韩兑,哗啦一下全围了上来。
韩兑往下压压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他用清朗悦耳的声音说道:“大家都回去吧,我们要相信组织,他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水落石会出,真相自然明。”
不知道是谁高喊一句:“我们相信组织,不相信他们。”
黄国福吕达声等人,瞬间黑脸。
韩兑好声劝道:“他们就是组织派来的,我们还是要相信他们,大家都听我的,都回去吧。该干吗干吗。”
王奶奶眼泪汪汪地拉着韩兑的手:“队长,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你是个好娃,就是命不好,总是遇到小人。”
旁边的小人们:“……”
老人队中的李银安一看他表现的机会来了,赶紧卖力表演,王奶奶拉着韩兑的右手,他就拉着韩兑的左手,放声大哭:“队长,你说你多好的一个人。你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不肯吃我们谁家一碗饭,不邀功不表现,整天就知道埋头苦干,可就是这样,还要被调查被停职,那些什么都不干只吃闲饭的人反倒平平安安,这究竟是啥世道?苍天呐,你太不公;大地啊,我们百姓的心声,你都不听;领袖啊,伟大的领袖,您的人民需要拯救。”
众人先是发愣,接着一起高喊:“伟大领袖,您的人民需要拯救。”
工作组的人员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时泰林被这场面震撼了,也被感动了。
他拿着笔刷刷记录下这一幕。
韩兑好说歹说,终于把人们劝下去了。
他疲倦无力地对工作组说道:“各位同志,这些人都是老人和身体不便的残疾人,经不得刺激。你们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我对各位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黄国福说道:“也好,请韩同志跟我们到会议室一趟,我们有一些问题要问你。”
韩兑点头答应。
六个人在前面走,韩兑在中间,张会计李满堂李小波他们也被叫过来,秦肃和时泰林也抬脚跟上。
吕达声叫住两人:“两位,我们有一些问题要询问韩同志,无关人员请在外面等候。”
秦肃道:“我是武装部的,我有责任和义务保护你们并维持秩序,不算无关人员。时同志是记者,进入会议室是出于工作需要。”
吕达声冷冷地说道:“秦同志,我们不需要你来维持秩序,多谢关心。”
秦肃的声音平淡,但很有威胁力:“吕同志,你真的确定你不需要我维持秩序?我很想知道,刚才那种情况如果进一步恶化,你们打算怎么办?请你们记得,这是在村民的地盘上,他们文化程度不高,不太懂法律,而且法不责众,他们听从领袖的教导,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他们偏向于机械式的武斗。”
吕达声想想刚才那种情形,背后不由得发凉。
黄国福回过头来看着秦肃和韩兑,笑着说道:“秦同志,你想多了,我相信韩李村的社员是理智的守法的,——你说是不是,韩同志?”
韩兑一脸无奈:“我会尽我所能约束他们的。黄组长,一般情况下,我们都是守法的好人民。”至于不一般的情况那另有说法。
陈晨笑道:“既然秦同志想维持秩序,就让他进来旁听吧。”
吕达声也做了让步:“行吧,先提前说好,你只能旁听,不能干扰我们的正常工作。”
进了会议室,大家各自找好位置坐定。
李满堂和何七一脸忐忑不安,张会计表面是强作镇定,李小波也差不多。
韩兑镇定自若地坐下,还让李小波给在场各位都泡了茶,这时候,他的那个掉了一块瓷的搪瓷缸子出场了。
他慢慢掀开盖子,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碎茶叶末泡的茶,再把缸子轻放在桌上。
秦肃的目光随着韩兑的慢动作而缓缓移动,陈晨的目光跟随着秦肃的目光移动,他神情复杂地说道:“韩同志,你实在太过于艰苦朴素了。我代表我个人,送你一个新搪瓷缸子。”
韩兑笑道:“谢谢陈同志。我这人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但对于组织的奖励,我向来不会推辞。”
黄国福清了清嗓子,提示一下大家他要开始了。吕达声赶紧发声:“请大家保持安静,会议正式开始。”
黄国福说道:“韩同志,根据我们的初步调查显示,你们八队的发展,远远超过了同类生产队的发展速度,你们的生产和生活,无不表明,你们正逐步滑向资本主义的深渊,你对此有什么要说的?”
黄国福的话音一落,全场便安静下来。李小波和李满堂他们无不紧紧地攥头拳头,用担忧的目光看着韩兑。
韩兑面带微笑,镇定自若:“黄组长,我们八队从两年前就开始‘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这是领袖制定的大政方针,我们严格实行。您怎么能说是滑向资本主义呢?您这么说,让大寨人民情何以堪,这是对领袖不敬啊。”
吕达声猛地一拍桌子:“韩同志,我们在说你的问题,请不要无限上纲上线。”
韩兑淡声说道:“我们说话办事就是要时刻注意纲和线,抓纲治国兴大业,分什么有限与无限?”
吕达声冷声道:“韩同志,你挺会狡辩呀?”
韩兑一脸无辜:“请问什么是狡辩?我是老实人不懂这个。”
吕达声无声地逼视着韩兑,韩兑笑吟吟地迎着他的目光。
最后,还是吕达声先移开目光。
黄国福接着说道:“韩同志,你们是农村,‘农业学大寨’是符合规定的,可是据我们观察,你们的农业发展只是比别的地方略好一些而已,远远称不上模范。你们主要是发展工业甚至商业,你们是不是曲解了上面的政策呢?”
韩兑语气坚定:“我相信我的理解力,我受过高中教育,熟读马克思列宁和领袖文集,而且我根正苗红。我的脑子是红的,心是红的,怎么可能会曲解上面的政策?有没有可能是你们误解了我呢?又或者是你们没有吃透上面的精神?”
吕达声再次发怒:“韩兑,请注意你的态度,你是在被审讯。”
韩兑还没开口反驳,秦肃接过话道:“我也请各位注意,这不是在审讯,你们只是来调查。”
吕达声对秦肃是忍无可忍:“秦同志,你是来旁听的,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秦肃反击道:“做为人民的一份子,任何人都有权利表达自己的观点。权力属于人民,这一点吕同志不反对吧?”
吕达声:他能反对吗?
吕达声怒目而视。
秦肃微微一笑:“你不反对就好。”
陈晨一直在饶有兴趣地听着他们双方唇枪舌战,时不时地瞄一眼韩兑和秦肃。
黄国福看了陈晨两次,吕达声也以目示意他发言,可是陈晨就跟没看见似的,时不时地记录一下,一副很忙碌的样子。
吕达声见队友不给力,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接着向韩兑发难:“韩兑同志,从你们工厂的规模和盈利来看,从你们韩李新村的房子来看,你们就是在实行资本主义那一套。你们的做法已经引起了人民群众的不满,我们责令你必须深刻反省。”
韩兑丝毫没有被他的严厉语气吓住,不慌不忙地说道:“吕同志,你别吓唬我。我也是读过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是什么样,我懂得很。资本主义是为了满足资本家的私欲,竭力剥削工人阶级。我们这是集体主义,是社会主义公有制,我们满足的是人民群众基本的生活需求,我们工厂的职工是本村村民,请问我们满足了谁?又剥削了谁?”
吕达声被反驳得哑口无言。
黄国福笑眯眯地问道:“韩兑同志,如果你没有做错,为什么我们会接到那么多封举报信?”
韩兑两手一摊:“写举报信,只能说明,咱们的人民群众中隐藏着阶级敌人,或者是美苏方面的间谍,我建议工作组调整一下方向,严查严办。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间谍敌特,常抓常在。”
黄国福脸色一沉:“你是在指导我们工作组的工作方向?”
韩兑心平气和地答:“指导谈不下,这是来自于人民群众的建议,仅供参考。”
黄国福和吕达声暂时拿韩兑没办法,他们直到这时才不得重新打量起这个年轻人来。
原以为是挺好办的一个案子,没想到还挺棘手。
不过,就算再棘手也得继续办。
黄国福突然转向一直旁观的陈晨,说道:“陈同志,你一直在负责调查工厂的事,你来问韩同志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