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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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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临床轮转的时候,曾经听外科的医生说起过,秦岭这条路特别邪门。尤其殡仪馆下这一段,也不知道是处于三岔路口还是什么不可抗阻的力量,120的车隔三差五要来报道一下。

    我大晚上在这路灯下待着,身前拾阶而立的是肃穆威严的建筑,身后是咆哮而过的阴风,我竟然傻不愣登的没感觉到一丝害怕,浑浑噩噩的就把大半包烟抽完了,然后踢着地上的石头等舒以刻。

    他比想象中来得快,小跑着从马路对面过来。路灯把他的影子拉的瘦长,横卧在水泥路上,比我高出了一大截,竟然凭空生出了一种安全感。

    他大概猜到了情况,什么也没说,只是双手搓着我的手说:“回去吧。”

    我抬头看这个人,我发现,他其实一直都是个比较平和的人,个别时候尤其此刻,眼里温柔得可以融化一整个冬天的寒冷,一点都不符合他的气质。

    黑色路虎里暖气很足,他怕我冻着了似的从后备箱的盒子里拿出一条围巾给我围上,就是当初我还给他的那条“爱马仕”。

    那“蓝月亮”的味道竟然淡淡的还能闻到几丝,是心里一阵熟悉的妥帖。

    他开着车说:“你是第一个把我送出去的东西给快递到付回来的人,你丫真是个人才。”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何用意,也不知道他是在强调“送回来”还是“快递到付”,我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哦”。

    “但是,我没有把送过来的东西再送回去的习惯。”

    “哦。”我又应了一声。

    我们之间突然沉默了起来,大概是我接不上话题的缘故。

    他感到一阵无力,轻叹了一句,“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要节哀。”

    “嗯。”我几不可见的点了头,过了会说道:“你知道我最喜欢对我的病人说什么话吗?”

    “嗯?”

    不等他回答,我兀自笑了一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就是这样的人,无能为力的时候都喜欢把一切归于命运。

    所以,我从来不会太为生死而纠结。

    学医五年,见习一年,实习一年,规培两年,在我心里,一直觉得没有什么疾病真的可以防住,也没有什么方式可以长生,赌的不过是谁命硬,谁命好罢了。

    我沮丧的,我难过的,不过是我的愧疚和遗憾罢了。我愧疚于一个在我生命里有塑造以及养育的人,我遗憾于并未认认真真尽我所能的让他颐养天年。

    舒以刻大概懂了我这句话的意思,他没有再说什么客套的安慰话,问我要不要去吃饭,我摇摇头不想吃。我们便去了他们公司正在开发的新新小镇,与其说小镇,不如说综合性的教园区。

    小镇周围有塑胶做成的涂鸦跑道,据说往西与海天漫步道相连。而在小镇绕上一圈,刚好52公里。

    盛夏春秋之时,很多校园里热恋的小情侣喜欢在这里携手信步,勾兑情谊。如今,大批学生的离开,整个小镇略显凄清,只有百米一盏的法式草坪灯和色彩靡丽的跑道辉映。

    我一手插着口袋,另一只手被舒以刻藏在裤兜里,我们慢悠悠的走着,身后跟着交叠的影子,仿佛走在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中。

    他开玩笑说,“如果现在下雪,我们走完这一圈是不是就白头了?”

    “差评,”我说,“八百年前的土味情话还拿来现眼。”

    他从裤兜里捏了捏我的手,大概是觉得难得想营造一点气氛,我却一点不给他面子。

    他不会知道,他紧紧握着我的时候,哪怕是捏我指骨的时候,手心的温度也可以直达心底。

    我们慢慢沿着画道走到了海塘附近,海边的风带着一股湿咸,吹在脸上有点腻,吹得齐耳的妹妹头跟上了发胶一样。

    舒以刻帮我把围巾在颈后打了一个结,又捋了捋我的头发,最后一下竟然是拍着我的额头。

    他说,“说话的时候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不说话的时候又像个小可怜。”

    我鼓着脸,“是,大、可、怜!”

    “好吧,大可怜。”

    他勾着唇角笑起来,我笨重的抬起两个胳膊,这是一个迎接的姿势,也是一个求抱的姿势。

    他看懂了,把我抱了个满怀,又用两侧的大衣把我裹起来,只露出了一个脑袋。

    浓得化不开的夜幕下,月明星稀,我们好像融为了一体,特别特别的好。

    他侧头在我耳边说,“我们算是和好了吧?”

    “你趁虚而入啊。”

    “那是,还是不是啊?”

    “那就是吧。”

    反正我们就那么和好了,我忽然就想通了,不想再去追究他和何淘还有那一干前女友的事了。

    人生已经艰难如斯,我自己也不是什么特别高尚的正经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别自寻烦恼了。

    走完52公里的绿道,我们俩都饿了,找了一圈教园区的商业街都没什么饮食店开张。

    他晃着我的手,“要不,回我家吃?”

    我抬头,眯了眯眼,“吃什么?吃你啊?”

    舒以刻弹了弹我额头,“年纪轻轻,流里流气。”

    回去路上他一直叨叨,还好我是个姑娘,要是个男孩,一旦无师自通,不知道得浪荡到什么程度。

    舒以刻公寓的冰箱里有各种用透明“乐扣”装起来的熟食,是他妈听说他要回来“加班”之后给他备着的。

    我翻了一下都是些过年必备的鱼肉,我却想吃泡面,尤其看到他厨房里竟然有整箱的“幸运”牌蟹皇面。

    我随后煎了两个荷包蛋和两片盐方火腿加进泡面里,葱油遇上沸水,满屋子都是怡人的香气。

    我问他:“你怎么也喜欢吃这种比我年纪还大的泡面?”

    舒以刻一边吃一边说:“我爸妈分开前我一直养在我外公家里,我外婆不会做饭,外公忙的时候,外婆就喜欢给我煮泡面。”

    “她也很喜欢在泡面里加荷包蛋。”他吃面的动作停了一下,很是美好的回想了一下:“这是小时候的味道啊。我好不容易从淘宝买回来的。”

    我想,一定是童年的记忆特别柔软与快乐,所以连带着那时候的泡面都是值得反复咀嚼和品尝的。

    我说,“你外婆外公特别好吧?”

    “嗯,”舒以刻点了点头,“我外婆外公从来不吵架,也从来不骂我。”

    他的眼神飘向过往,深有感触的说:“他们都是那种很耐心,又很慈祥的人。”

    我想了一下我爷爷的标签,“我爷爷却很严厉,暴躁爱骂人,喜欢漂亮的老太太,还喜欢揍我。”

    舒以刻挑了挑眉,“是不是男版的你?”

    “大概是,”我会心的笑了一下,“很多人都觉得我跟他像,脾气秉性,连身高都像他。”

    吃完泡面我们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他把自主权给了我,问我想看什么。我迎合着他的口味,说看星爷的喜剧吧开心点。舒以刻纠正了我,他说星爷明明演的都是悲剧。

    我没有底气去反驳,我连《喜剧之王》的剧情都忘记了。

    我看到他的收藏列表里有一部意大利的《美丽人生》,他说这是他喜欢的电影之一,我说这也是我喜欢的电影之一。

    我们关了灯各自又看了一遍,安静的一室之间只有饶舌的意大利语随着情节的起伏而跳跃。

    我说我羡慕这个小男孩,从我高中美术课第一次看的时候就羡慕,他说他也羡慕。

    还说,我们都有爸爸,却都只有羡慕的份儿。

    晚上各自回房睡觉之前,他问我:“你ok吗?”

    我倚着门框,故意勾他,“不ok怎么办呀,舒乐乐?”

    他单边嘴角勾起一个坏笑,“可以来骚扰你甲方爸爸的爸爸。”

    我闷声一笑,单腿踢了一下他的胫骨就赶紧逃跑。

    空旷安静的环境使人沉淀,过往的一切像老电影般一帧一帧回放。

    我在床上想起了很多:记事起就一直跟着爷爷,出水痘、发腮腺炎以及每一次生病都是爷爷照顾在身边,小学初中的家长会是爷爷去的,人生的第一张奖状是送给爷爷的,人生唯一一份保险是爷爷买的……

    太多了,这些记忆,爷爷在的时候,不轻易蹦出来。他一旦离开,就像自动排序一样往脑子里塞。

    意识到该睡觉的时候,两侧的枕头都湿了,一触及都是惊心的凉。整个鼻腔沉重得喘不过气,我都不清楚到底什么时候哭的。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把脆弱剖给别人看的人,所有遭受的痛苦当下都不会产生巨大的痛觉,却有个漫长的消化期。

    就像和舒以刻第一次分手那样,我的生活看似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我知道,自己走在马路牙子上,吃在馆子里,一份小小的牛蛙,一些似曾相识的画面都能产生迟来的钝痛,让自己想起这段失败的初恋。

    我永远是后知后觉的那一个,我永远在不停的后悔中。

    哭累了,我有点渴,走出客厅去倒了杯水,转身就看到舒以刻站在自己房门口看着我。

    他们家壁灯处于卧室之间,微微昏黄,一室暖调。

    他问,“真的ok吗?”

    我喝了一口水,睁着眼睛,睫毛上都是冰冷的眼泪。

    我说,“你想拯救你的大可怜吗?”

    说完,他便敞开怀抱向我走来,隔着纯棉的睡衣是紧实的怀抱,和蓬勃生机的心脏。

    我回抱着他说,“我今晚和你睡吧。”

    他勾了勾我鼻子,“你会不会太主动啊?”

    “是啊,”我有点不怀好意,“你说我要是暗恋江行的时候有这胆子,现在是不是没你事儿?”

    他一点不示弱,“何淘回头的时候,我要是接收了,也就没你事儿。”

    我们望着彼此,竟然生出了一种势均力敌的气场。

    他用手轻轻抹掉我脸上干巴巴的眼泪,说道:“没想到啊,你竟然会哭。”

    “我也为你哭过的,”我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在你跟我分手的那个晚上。”

    “真的?”他有点儿不敢相信。

    “假的。”我说。

    这一晚上我睡在了他的房间,我们很纯洁,盖被纯聊天,各自回忆了心目中最尊敬的长辈。

    我觉得舒以刻那种与生俱来的温柔和宽和,应该来自他外公的耳濡目染。他却只觉得我决绝和勇猛起来,更像个男人。

    初四的早晨,迎着新的阳光,我们开车翻过那一座桥,去了我的老家。舒以刻没想到我家的落地私房这么大,还带着一个古朴的小院子。

    我骄傲的告诉他,我的爷爷特别厉害,七十年代的时候已经开始做生意。我们家在村子里是第一户拥有三层小楼的人家,还是第一户拥有风力发电机,第一户拥有抽水马桶和高压锅的人家,所以我小时候就可以吃到人人羡慕的泡面和火腿肠。

    至于后面,我不说,他大概也知道了一二。

    院子里一人高的月季因为无人照料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花坛下的仙人掌和宝石花却肆意疯长。

    一楼淡蓝色的墙壁上有我爷爷用铅笔写的生日,从我太爷爷到我,整整齐齐,每个字都是苍劲而有力。

    我跟舒以刻说:“我爷爷只有小学文化,字写的很好吧。”

    “嗯,”他一行一行认真的看着,问道:“六月初七是你的农历生日吗?”

    “嗯,”我说,“不过,我爷爷中风后,我已经不过生日很久了。”

    舒以刻拍了拍我的脑袋,“我的生日是六月十四,我们就差了一周。以后每一年都一起过吧。”

    我转头,冒着星星眼,“真的?”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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