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九月初的宁城,“火炉”之城的暑热余威尚存。上午十点钟的太阳已然炽烈,透过梧桐树枝叶洒下的斑驳光影照射在林晗苍白疲惫的面容上,让她不自觉地感觉到一阵阵的眩晕。事实上,走在这条已经走了三十几年的这座城市地标之一的街道的她,整个人如飘荡的游魂。
“恶性肿瘤”——林晗的脑海里沉沉浮浮的全是医院出具的诊断书上的这四个好似熟悉又好似全然陌生的字。“恶性肿瘤”——通俗说法的“癌”?这个字怎么会跟自己产生联系?她全然不能置信。多年来的修炼和自律,让她在面对亲自接待却难掩些微困窘可惜之情的省人民医院院长及业界著名专家时,镇静而礼貌地听完关于她病情的“宣判”和治疗建议,客气地握手作别——如同结束她惯常的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工作调研。然而车门关上后,坐在副驾的秘书陈如小心翼翼请示是否回办公室时,林晗才惊觉此刻与日常的不同。一瞬的失神和茫然过后,她挥挥手,公务车快速而平稳地滑出医院大门,朝她待了十几年的宁城政府大院疾驰而去。
省人民医院和宁城政府大院相隔并不远,都处在宁城老城区的核心区,工作日的上午十点道路已不再拥堵,车子一驶进政府大院所处的那片街区,环境立时静谧许多,远远看到绿树成荫环绕的砖红色围墙和围墙后庄严的褐色办公楼,林晗心中一片烦乱,她微闭了闭眼,开口道:“小陈,送我回家”。上午去医院的事,已在单位报备,此刻的她,实在不想再面对他人也无心处理公事。不待陈如反应,司机已一脚油门踩下,车子经过政府大门一径前行了。
林晗回的家,就在距离政府大院不远的“干部楼”。这一带环境非常好,临着主干道的是各个政府机关办公楼,街区内部,既有一代代兴建的干部居住小区,也有著名的民国保护建筑街区,还有宁城一流的幼儿园、小学、中学。条条环绕贯通的双车道将各类区域有序分隔,掩映在高大梧桐树树荫后的建筑物,清一色维持着青灰色的外墙,极具历史感,有种安静而沉默的高贵,似乎自然而然地与外界的繁华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林晗所居住的小区,是千禧年之后新落成的,都是五层楼房,在这一带已算是新建筑了。小区入口处的扫描仪对来车进行自动识别后,深灰色的大门缓缓开启,车子进去的时候,站姿笔挺的岗卫举手敬礼——处于繁华地段的小区极具私密性,从外仅能隐约看到边缘楼栋的最高层——小区外环绕着一圈高大茂密的香樟树,形成了天然的屏障。
车子稳稳地停在楼下,驾驶员快速下车为林晗打开车门,陈如提着公文包立在一侧,林晗接过包、阻止了想要跟着送她上楼的陈如,跟他俩挥挥手算作道别,转身进了楼道。小区是一梯一户的户型,上至顶层出来电梯,林晗怔忪地坐在门厅处的换鞋凳上,看着空无一人的家,全心茫然。从政多年来,她早已对陀螺般运转的日常习以为常,而首次按下如此转速的暂停键,竟然是因为健康原因,林晗想,这真是老天给她的莫大的黑色幽默——就像高速上的猛刹车,惯性已经将她从正常行驶道大力甩飞,一如她现在的对一切失控的感觉。
通话、短信、微信…手机不停地闪烁,林晗一概不予理会。她的思维不受控制地在不停地理性思考,目前出的这种状况,要及时向组织如实报告,该如何告知父母、公婆,还有丈夫顾定之。
顾定之是林晗的大学同学,属于为数不多的大学恋情延续至婚姻到如今的双方已人到中年。顾定之天性喜欢做研究,毕业后留在两人共同的母校宁大,天分、努力,再加上顶着院士关门弟子的光环,早已晋升教授兼任宁大电院院长,这段时间受邀赴美参加专业学术论坛,计划半个月后才能回国。算算时差和日程,林晗并不打算马上联系丈夫——就算是联系,说什么呢?开门见山告诉他,我生病了,很严重的那种?林晗相信,以顾定之的性格,他必然会第一时间改变行程,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可是,回来后呢,要他陪在自己身边忙前忙后?然后,她不得不承认,她并不那么需要他。这么多年,各自在学术界、政界忙碌不休,彼此都太过独立也渐渐接受了各忙各的相处模式。他们一直没有生育,也没有孩子这一责任重大但能有效促进夫妻交流的关系纽带。想到这,林晗又一次庆幸,幸好没有孩子,尽管让顾林两家老人失望了这些年。
习惯的力量太强大了,素来微有洁癖的林晗,迅速地冲澡换衣服吹干头发,然后拿起手机,点开微信通讯录找到那个名字——湉倬,这是她人到中年硕果仅存的同性知交好友。她简短地打了一行字:“甜甜,今天如果有空,我想跟你见一面”。
微风轻拂着白色落地纱帘,室内晨咖味与檀香暗自浮动,戴着黑框镜正对着电脑聚精会神码字的湉倬,听到微信提示音倒是一愣。这个手机号码比较私密,知道的人很少,这个点,会是谁?湉倬解锁手机,看到林晗的留言很是意外,每天不是在会中就是在赶往会场途中的林晗在这个点要跟她约见?什么状况?感觉到非比寻常意味的湉倬没有多问,直接回复:“在哪?马上出门”。林晗发了个定位,附了句:“在店等”,看到湉倬“ok,一刻钟到”的回复后,径直出了门。
林晗跟湉倬约的地方是一家咖啡店,名叫rising,就在家附近的民国风情街。小店不沿主街,外部装修低调,并不打眼。工作日的中午,店里只有一位咖啡师,女孩儿二十出头的模样,皮肤白净、容貌秀美,看上去十分舒服。林晗点了两杯手冲冰咖、一份提拉米苏,挑了角落靠窗位子坐下。一会儿,伴随着豆子研磨声,咖啡浓郁的香气渐次弥漫开来。这时,店门被推开,把手上的小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林晗抬眼一看,微微一笑,冲湉倬摇了摇手。
湉倬在林晗对面坐下,只一眼,林晗就看出老友一如既往的好神采,她笑问:“一会儿要接壹壹下课吗”
壹壹是湉倬的儿子,就在这附近的宁城实小,也就是宁城公办小学排名第一的学校读三年级。湉倬为了儿子上学买了一套一平米接近十万元的所谓“老破小”的学区房,也因此,才能在一刻钟之内赶来与林晗相见。
湉倬摇摇头,说道:“壹壹今天有硬笔书法课,一会儿放学可以请阿姨送他去上课”,她停顿了一下,问道:“晗晗,你这会儿怎么有空约我?有什么事儿吗”?
林晗垂下眼,勉强笑了笑,没说话,只是从包里拿出检验报告放在湉倬面前。
湉倬拿起报告扫了一眼,整颗心就沉了下去。俩人相对无言,一时间无人先开口讲话。
咖啡好了,年轻女孩给两人放下咖啡、柠檬水,两人沉默地看着精致小卡片上的介绍:
末路狂花,豆种:耶加雪菲日晒肯尼亚水洗;风味描述:草莓柑橘荔枝余韵持久
琥珀白日梦,豆种:耶加雪菲水洗肯尼亚水洗;风味描述:香橙柠檬红茶花香酸质明亮
还真是应景,末路狂花——店主难道是雷德利斯科特的忠诚粉丝?用一杯手冲咖啡向老爷子致敬?——要是,人生真能疯狂一把倒也不错,只是这疯狂似乎陪葬太多。林晗心中自嘲的一嗮,这都想哪去了………
“怎么会一下子就到这种程度了”湉倬欲言又止。
对着好友,林晗没有刻意掩饰情绪,笑容有点惨然,更显得皮肤苍白:“最早时候是肺结节,这次复查出了问题”。
林晗双手握拳放在咖啡桌上,捏紧了又放松,放松了又捏紧,似乎要缓解心中的那一点点彷徨与无措。湉倬握住她冰凉的手,有点迟疑地问:“定之…知道吗”?他们之间的相识相知相恋,乃至婚姻及慢慢出现的隔阂与冷漠,她或者见证或者了解,她一直在也一直明白。
“他还在美国,他不知道,两边老人也都不知道”林晗低声说道。
也是,到了这个年纪,活到这个份上,大悲也好大喜也罢,似乎已经能够从容面对,失去了年轻时急于分享的情绪,好事降临只觉幸运,坏事来到也只道一切是命。只因已明白命运力量的强大和人力的微茫。
“医院和医生联系好了吗,有没有确定手术时间?要不要联系上海的医院和专家再看看?”短暂默然后,虽然清楚意义不大,但湉倬还是试着问了。
林晗微微摇头:“确实是确诊了,这点倒是不用折腾。医院安排好后会通知,放心。”
真的,以今时今日林晗一市父母官,虽然是副职的身份,这些事情何愁烦心——不要烦心又如何?这具躯体与他人并无不同,一样的要面临生老病死。
像是不甘,林晗抬起头看着好友,如自语般地轻声询问:“其实我已经得到足够多,可是,这个意外,仍让我觉得命运不公,是我太过贪心吗?”
她忍不住抽出手轻按眼角,而湉倬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们俩从兜着尿布时期一起长大,这三十余年,相伴成长,是朋友更似家人,感情已融入骨血,她痛她也会感觉到伤。
夏末午后,幽静的咖啡店,沁人的丝丝冷气,站在调理台后的年轻咖啡师,看着店中唯一的顾客——两名精致端庄的中年妇女相对而坐,表情哀凄而克制,空气有些凝固——她陷入了纠结,已经妆点好的triamisu是不端过去呢还是不端过去呢……未承载过多的年轻人的世界到底还是简单明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