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夜色如墨,恢宏殿宇绵延,琉璃金瓦,双檐重脊,空洞的长巷一如潜伏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
脚步声此起彼伏,太和殿内刻意营造的寂静被打破,朱漆描金雕花的殿门轰然推开,烛光在迎面扑来的冷风中摇曳了一下,无声熄灭。
内侍总管连滚带爬进来,匍匐在地,脸色惨白。
“皇上……太、太子殿下被杀,楚王攻进宫了……”
内侍的声音尖而细,衬着外头渐起的喧闹,愈发尖锐刺耳。
相比外面兵荒马乱,殿内静得可怕,皇帝白发苍苍,已是风烛残年,闻言,混浊的眼睛动了动,声音粗哑不堪:“冤孽,冤孽啊!”
内侍总管还来不及开口,忽然被一股大力踹上后背,狼狈地滚了一圈。
皇帝坐在桌案前,缓缓抬眼,看清了来人。
楚王一身织金蟒袍,纤尘不染,身后跟着一众盔甲加身的将士,把太和殿围得水泄不通。
皇帝看到他们手里的刀剑,鲜红的血滴在地上,泛着幽幽暗光。他见惯了杀戮,并不惧怕这样的场面,可想到那剑尖上的血可能是太子的,就浑身冰凉。
楚王站在大殿中央,恭恭敬敬地行礼:“儿臣来迟,父皇受惊了!”
皇帝身形仿佛在一瞬间佝偻下去,疲累的已经做不到在儿子和臣子面前挺直脊梁。
他看着楚王,无情无绪问:“太子呢?”
楚王挑眉笑了笑,抬手整理袖口的云纹金线,漫不经心开口:“乱臣贼子,当以诛之。”
“到底谁是乱臣贼子!”皇帝勃然大怒,一把抄起案上的奏疏朝楚王扔过去,尖角砸在额头,瞬间沁出一道血迹。
身后的士兵立刻拔剑相向,皇帝紧咬着牙,脸侧青筋暴起,冷冷道:“怎么?要逼宫了吗?”
楚王略一抬手,等身后的人后退了几步,又才慢条斯理摸出帕子擦了血迹。
“弑君可是十恶不赦的重罪,儿臣敬重父皇,做不出这样的事。”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好整以暇看着气得发抖的皇帝:“可是,父皇,您岁数大了,识人不清,怎么能把储君之位交给三哥呢,他那般优柔寡断,如何能为君王?”
皇帝冷冷凝视着他:“所以你就想取而代之?”
楚王沉下脸,目光阴郁漠然:“这皇位,本来就该是我的。”
说罢,又露出一抹笑来:“父皇这会儿得空,写传位诏书吧,您年纪大了,是该退位让贤,好好颐养天年了……”
皇帝这才像被抽干了力气,再说不出一个字,浑噩的瘫倒在椅子上,形容枯槁,神色木然。
楚王丢下帕子,往前走了几步,立马有人呈上笔墨放在皇帝跟前。
殿外一阵响动,有人疾步而来,匆忙禀报:“王爷,世子妃被太子的人挟持了。”
楚王眸光一凛,冷哼:“没用的东西,让世子不必管她。”
秦晚晚被匕首挟持已经整整一炷香时间,逼仄狭小的内室里挤满了女眷,哀声入耳,叫人肝胆欲裂。
太子妃精致的发髻已经散落在肩头,珠钗斜斜坠着,浑身都在发抖。
她看着手下的女子,双眼通红:“晚晚,你别怪我……我不想这样的,太子已经没了,东宫只剩我了,我不能死……”
太子妃娇生惯养几十年,何曾做过挟持人质的事,手上一抖,秦晚晚纤白的脖颈上瞬间蜿蜒出血痕。
尖锐的疼痛袭来,秦晚晚脸色愈发惨白,胸口不停起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皇伯母您别急……”
下一刻,紧闭的门扉被猛地踹开,灌入的风带着血腥味,毫无防备地扑打在脸上,带着令人心惧的危怖。
惊叫声在内室传开,有人举着火把进来,把屋子里的女眷都了拖出去。
太子妃已经不年轻了,僵持几个时辰体力耗尽,握着匕首的手都在颤抖。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
进来的人都认识秦晚晚,踌躇着不敢上前,太子妃挟持着她,缓缓移到门口。
门外灯火通明,昔日的东宫被团团围住,弓箭手就在几丈之外虎视眈眈,有人从人群里走出来,居高临下的盯着太子妃,神情冷然。
“皇伯母,放了她。”
低沉的声音从人群中穿透而来,秦晚晚疼得厉害,却又只能蹙眉忍住,听见熟悉的声音,目光骤然一亮:“长襄!”
叶筠一身银甲,深邃的面容被兜鍪遮了大半,脸颊上沾着斑驳的血迹,与她遥遥相望。
看到叶筠,太子妃也吓了大跳,手上不自觉地加重了力度,秦晚晚脖颈微动,伤痕便更深了,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他凝着眉,沉沉开口:“晚晚你别动。”
秦晚晚眼眶蓦然一酸,眼泪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掉了下来。
她从被太子妃挟持,命悬一线都不曾哭过,可一看到叶筠就绷不住了。
叶筠面容依旧是冷静沉着的,只看了她一眼,便把目光移向太子妃:“皇伯母,晚晚是无辜的,你放了她!”
太子妃走上绝境,反而冷静下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被你们牵连至此,她的确无辜。”太子妃心在颤栗,唇边却难以遏制地浮现一丝冷笑:“你今日让她进宫,就没想过她再也回不去吗?”
叶筠冷冷皱眉,秦晚晚却变了脸色。
她不傻,太子妃提这么一句便反应过来。
下午叶筠叫她进宫来看太子妃,她还觉得疑惑,分明前几日才见过,为何还要特意提醒她今日进宫一趟。
自打先太子早逝,储君之位空悬多年,而肃王在半年前才立为储君。兄弟之间明争暗斗,朝廷百官各有党羽,皇帝年迈,众皇子党争不断。
但在这之前,只是暗流涌动,没有放到明面上来。直到太子之位落到肃王身上,先前忍耐的皇子们便再也按捺不住了。
楚王行四,只比太子晚出生了几个月,要论兄弟关系,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不和。
但秦晚晚在这之前并不知情,因为太子妃表现得温和慈爱,从来没有为难过她。
楚王和叶筠也没有叫她刻意回避,甚至还不时告诉她要常与太子妃往来。
她毫不设防的进了宫,却被太子妃拦下来,后来宫变,听闻太子被杀,她就彻底失去自由。
她只知道楚王居心不良,但没想到他大胆到这个地步,他们父子联手夺位,却把她置于死地。
难怪这几日她见叶筠行色匆匆,常不在家,回回问起他三言两语便敷衍过去。
偶尔从外面听见几句流言,也不敢往深处想,心里隐隐有预感,只是不曾想他们在今日有了动作。
怪不得今日临出门时,叶筠会喊住她,欲言又止地吐出几个字:“当心。”
明知有危险,他也依旧没有阻拦。
秦晚晚背脊发凉,脸色苍白的可怕,她看见叶筠目光微闪。
他启唇:“晚晚……”
“所以,我只是一枚棋子?”她忽然觉得心寒,成亲两年的丈夫,为了自己的大业,就将她毫不留情地推了出来。
叶筠眉眼冷凝,还没说话,暗夜中忽然传来利箭刺透空气的声响,叶筠看见接连几道黑影从眼前闪过,正中太子妃肩头。
那头的两个人同时跌倒在地,叶筠看到秦晚晚捂着胸口,那望着自己难以置信的目光,眉心紧蹙。
方才因见叶筠激动流下的眼泪已经冰凉,无声滑落在衣襟里,与鲜血融为一色。
叶筠脚下未动,还维持着方才冷漠的表情,副将匆匆挤过来:“皇上下了诏书,传位楚王,您如今是太子了!”
说罢,便领着一众下属跪了下去,叶筠立于中央,侧脸被火光渡上一层微光。
“参见太子殿下!”
恭贺声此起彼伏,分明满地鲜血,此刻却有改天换地的新貌,秦晚晚趴在地上,目光已经涣散,叶筠的身影在眼前有了重影。
她看到脸色凝重的叶筠眉眼渐松,仿佛只在瞬间,他就适应了这个身份。
他冷漠而怜悯地看了她最后一眼。
“对不起。”他说:“你能做我的世子妃,却不能做我的太子妃。”
他的眼中、心里,只装着江山王权,却独独容不下她。
少时情窦初开,她就悄悄喜欢上他,后来终于得偿所愿,嫁给人人称赞的楚王世子。
纵使他从未热烈的表达过他的爱意,秦晚晚也觉得他是喜欢自己的。
雨夜添香,游湖赏雪,相拥而眠。别人都觉得他们是一对伉俪情深的璧人。
昔日温柔恩爱如今都成了一个笑话,所有被旁人羡艳的一切,不过是她自以为是的假想。
她只是一颗棋子,是他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秦晚晚忽地笑了,看他收回视线,被人簇拥着离开,利箭还在胸口,疼得她呼吸不过来。
“叶筠……你可真狠啊!”
她低声呢喃着阖上眼,围绕在周围的人四散,森然的冷意扑面而来,秦晚晚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僵冷。
她知道,父亲在党争中站在楚王这端,她与叶筠的婚事也掺杂了许多利欲。
只是她不愿多想,她仍下意识地保持她与叶筠纯粹的、没有杂质的爱情。
可惜到头来,只有她一厢情愿的深情……
意识涣散的那一刻,有人大步流星过来,指尖抚过她唇角的血迹,她掀了掀沉重的眼皮,只看到一抹雪白的衣袍。
血迹斑驳蹭在他身上,像落满了雪地的红梅。
她看不清那是谁,身子还在微微颤抖,宽大厚实的掌心带着淡淡的温度贴在冰凉的脸颊上,那是她最后能感受到的温暖。
火光在宫阙殿宇间晃动,她的眼前只剩一点微芒。
喧嚣渐远,被墨色笼罩的宫阙带着透骨的霜寒。
秦晚晚终于合上眼。
她想,如若有下辈子,一定不会再嫁给叶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