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除夕夜落了雪,大年初一便见院中几个丫鬟小厮费劲扫着雪。
许明月穿着中衣倚着窗看人扫雪,帘子不知什么时候叫人撩了开。
她只以为是来送水的丫鬟,没回头去看。
忽的一阵暖融融的风扫过来,一袭大氅将她裹住了,又紧了紧。
她低头,瞧见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熟练地系着绳结。一抬头,瞧见沈潜微皱的眉头。
才是清晨,他却早已穿戴齐整。
不同以往的一身黑,这日他难得换上一身亮红色,银冠玉带也都捯饬上,衬得人瞧着小上好几岁。
“过年好。”她先发制人,“好俊俏的郎君,不知这一路上收了多少姐姐妹妹投掷的瓜果?”
沈潜眉间一松,无奈:“过年好——夜里我就守在外间榻上,娘子是我今年见到的第一个‘姐姐妹妹’,不若娘子掷些瓜果给我,好叫我不要太丢面?”
许明月被他逗笑。
沈潜长手一伸,将敞开的窗子关上了。又一揽,带着许明月往里间去。
他道:“今日风大得很,娘子不怕着凉,我却怕娘子受冻。快些将衣裳换上吧。”
许明月顺着他进了屋,正要招呼丫鬟来侍候,却见沈潜几步出了门,又很快回来。
回来时,手上捧了套亮红色的衣裳。
说沈潜难得穿一身红,其实许明月更是从来没穿过。婚服便是她穿过的第一套红衣裳,而平日讨喜庆,她也往往只会拿烟粉色凑数。
许明月拢了拢大氅,神色有些迟疑。
沈潜却几步走近了来,取了衣服抖落一下撑开,动作自然得很。
见许明月一时不肯穿,他也不急,只笑着缓缓劝道:“娘子只当是陪我。”
许明月倒也不是不喜红色,只是觉得这样夺目张扬的颜色,穿在她身上会失了性子。
她在那亮红色的衣裳与沈潜微微发亮的眼睛之间游移了片刻,最终垂了垂眼,将衣裳换上了。
沈潜自己分明也是每日差人侍候着穿衣的,这时为她换起衣裳来,动作却很熟练。裙门朝向哪里,绳结怎么系,都了解得很。
许明月不由多瞧了那精巧的绳结几眼。
沈潜发觉了,只是笑了笑,又领她到妆台前头坐下。
“娘子且坐,我为娘子描眉。”
许明月愣了愣,瞧着他很快在妆台上找出眉石,又熟门熟路地蘸了水。
沈潜一面伸手来抬她的脸,一面道:“从前想为娘子描眉,想了无数遍。找人去学,起初怎么也学不好,总画得要么太深、要么太粗。”
他说着话,手上动作也不停,很快将铜镜举到许明月眼前。
“娘子看看。”
许明月的目光跟着铜镜晃了两晃,随即看到镜中描得细长的眉。
画得那样好,甚至比她自己描得都要好。说是练过几百遍,也不会有人不信。
她一时发怔。
沈潜见她神情,低低笑起来。他将铜镜放下来,又理了理她的头发,拿起梳子来。
轻柔而微凉的手抚过发顶,从发尾轻轻地梳理起来。
“原本还想学绾发。听人说,新年为娘子绾发,可讨携手到白头的好兆头。”
“但绾发同描眉又很不同。描眉呢,手稳一些,练上许多遍,总能学好。”
他说着,无奈一笑:“绾发,却好像命里有时终须有一样,怎么也学不会。”
许明月原本静静地听着,这时却忍不住透过铜镜看了他一眼。
垂着眸子,瞧不清神色。
她忽然开口:“我教你便是。”
沈潜抬眼,眼神又复发亮。
许明月侧眸,取了一旁的簪子:“看好了……”
初二,沈潜便收拾了简便的行装,又往临近的辖县去了。
他出门时从来不与许明月说,只在回来的时候,会欢天喜地地来找她。
许明月是从清漪那儿得的消息。
小丫头近日天天跟着敬一习武,早出晚归的,白嫩的脸蛋也黑了几层。
“那地方近来山贼泛滥,沈大人就将敬一也调了去。”她抱怨道,“我这才渐入佳境呢。”
许明月有些好笑,嘱她:“那你就留在家里头,自己好好练着。”
清漪嚷嚷:“什么叫‘我就留在家里头’呢?小姐要去哪儿?”
许明月无奈道:“见几个世叔世伯罢了,就是喝喝茶话话家常,你要去?”
清漪果然一撇嘴:“真没劲,我才不想去。”
许明月才摇头,就听她又道:“但我得跟在小姐身边,保护小姐。要不我学武艺做什么呢?”
最后两人还是一前一后的上了许府门口的马车。
马车上侧夫人见了清漪,便朝许明月投去惊异的眼神。
她们俩今日是约好了要往蜉蝣阁,一是见一见从前常与许父交游的行商脚客,二来,还要同其中一位要紧人物商议营救李乘风之事。
这些事必然要做得隐秘,故而两人都说好了不会带婢女。
许明月便给了侧夫人一个安抚的眼神:“母亲,我们到蜉蝣阁再细谈。”
清漪听见她对侧夫人的称呼,也是惊得不行。
许明月也拍了拍她手背,同样示意此事之后再细说。
一行人上了蜉蝣阁,将门窗都闭紧。
许明月这才将近日来的事都说给清漪听。
同梁淼会面,得知沈潜对软禁了许明星与莫姨娘,又有意要对李乘风下手……
她说完了,却见清漪神情复杂,心中不由了然:“你此前已知道了。“
清漪抿了抿嘴,愧疚道:“小姐,我之前听到过敬一和姑爷说话,但只听到了他们要将李小将军灭口的事……”
“我该告诉你的……可是,可是敬一说,即使告诉了小姐也没有用,只会让小姐心里不高兴。既救不了李小将军,小姐也不能离开姑爷……”
许明月沉默片刻:“沈潜也是这样说的?”
清漪愣了愣:“姑爷他……好像不知我听见了。”
许明月点点头,抬手揉了揉额角:“我知道了。”
侧夫人在一旁听了会儿,开口道:“我瞧着,他对你是有意的。若是……若是他不会害你,不会害许家。这件事……咱们其实到此为止,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也是可以的。”
许明月沉默片刻摇摇头:“不能这么算。他对李小将军出手一事,归根结底是错的。错得没有理由,更于国于民无益。”
“今日我们当作不知道,来日还有这样的事,我们也装作不知,迟早有一日,会祸及己身。难不成只因为他不会害我,便要对这些错事视而不见?”
她顿了顿,继续道:“况且,情深清浅只在一个心字。心却又是最容易变的。”
“这件事,我们既然能管,便不要袖手旁观。”
侧夫人听了她这一桩话,本还想着只要护好许家与许家人便好的,此时也知道不可能了。
她看了看许明月的神色,忽然欣慰地笑起来:“你父亲若知道,把你教成今日的模样,不知是会快慰还是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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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正午,阁中人声渐多。
诸客落座,茶过几巡。侧夫人便领着许明月一一认过席上的宾客。
彼此通过名姓,又将许明月在顺天府国子监对面盘下一间书肆的事告知。
众人都惊异,纷纷赞赏许家小姐好魄力。又都表示待来日书肆开张,定然鼎力相助。
只到了角落一桌,有位蓄着长须、身着棉布袍子的长者,任许明月几次搭话,都不理睬。
许明月同侧夫人对过视线,便知道此人就是今日的关窍。
小宴之后,诸客渐散。
侧夫人留了方才那位长须长者说话。
待许明月送走其余宾客之后,再回阁上,便觉出那长者对自己的面色稍有和缓。
阁中门窗尽闭,他立在桌前,又将许明月打量一番。
许明月不躲不闪地任他瞧过。
许久,他总算缓缓地一点头,开口道:“上一回见,还是淮水诗会,算来有五年之久。”
许明月应道:“世叔身体硬朗一如当年。”
那长须长者不搭话,只道:“我来时还想,你既同那沈潜走到一处,怎么还会再同我们这些穷酸书客来往。”
他看向侧夫人:“侧夫人为你辩白,我才了解其中关窍。”
他顿了顿:“但,我此次前来,只是为了给许兄上一炷香。你们所说的事,我不会帮。”
侧夫人神色一变,就要开口说话。
许明月伸手拦下了,安抚道:“母亲,无碍。”
她看向长者:“世叔肯来赴宴,我已感激不尽。但只再想问一问,令世叔顾忌的是什么?”
“父亲既然将世叔奉为挚友,那世叔定不是胆小怕事、只顾自身、不顾国事之人。但我今日所求之事,如此事关重大,世叔却不肯帮……”
她缓缓道:“世叔是顾忌我与沈潜的夫妻关系,怕我中途易辙。”
那长者沉默片刻,忽然哼笑一声:“果然是许兄教养出的好女儿。”
“既如此,我便不拐弯抹角——按你的话说,那沈潜之所以对李乘风小将军下手,大半是为着你在争风吃醋。”
许明月听到此处,愣了愣,看向侧夫人,便见侧夫人目光躲闪地避了开来。
那长者继续道:“这样说来,岂不是你为褒姒,他为幽王,拿满朝文武开刀,说来不过为博你欢颜?”
“现如今你们成婚没几日,你没受他蛊惑,还有心暗暗同他对着干——但真要说来,你真想同他对着干,哪日在茶里下毒,或是夜里在他身上戳几个洞,岂不是更快更狠?”
“说到底,今日你们在这金陵周旋的种种,不过都是些爱侣之间的小把戏罢了。”
他嗤笑一声:“若沈潜不死,我今日肯帮你,他来日便肯杀我泄愤——女子心最软也最好哄骗,你敢说彼时你不会一心向着他,忘了我这老头是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