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自午膳后沈潜离开,解梦生二人便仿佛卸下了一身重甲,总算敞开心扉,自如起来。
心扉敞开之后,话匣子也打开了。
三人谈天说地,从平生抱负聊到城东有家奇绝无比的馄饨摊子,直到候在亭外的婢女恭敬地喊了一声“主子”。
相谈甚欢的三人才一齐朝亭外看去,看见了面无表情缓缓走来的沈潜。
许明月恍然发觉,此时天色已暮。
她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沈潜,想起中午答应的,不留解、何二人用晚膳,一时有些心虚。
偏生解梦生二人正聊到兴头上,又道:“聊得太远,婶婶还没同我们说想要什么样的稿子。”
许明月也念着这事,她本想循序渐进,慢慢谈到这事上来,哪知道会与解梦生二人聊得这么投机,一下午的时间转眼便过去了。
沈潜这时正在她身旁坐下。
许明月小心看向他,试探:“明昭……”
沈潜对她笑了笑,继而扫了一眼解梦生二人。
两人都是人精,脊背一阵发凉,立刻就道:“天色不早,来日还有机会,我们……”
说到一半,却听沈潜道:“就留在府里用晚膳吧,国子监也不是日日有假放。”
两人于是又战战兢兢地坐下。
气氛一时又僵下来。
好在方才一下午的畅谈,许明月已经对解梦生二人有了些了解。见二人尴尬,只轻巧地将话题引到二人都感兴趣的话本刻印上来。
又聊了一阵,僵持的气氛化开,三人面上又带起笑来。以茶代酒,推杯换盏,颇有些知己相逢的意思。
沈潜便在一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自他与许明月见面以来,许明月还不曾露出这样开心的笑颜。
这时正有小厮前来,附在他耳边报有人来访。
他顺势便离了小亭。
许明月只来得及瞧见他离开时的背影。
-
李乘风进了沈府,问过解梦生的所在,便直直往小亭去。
遥遥能看见一片池水的时候,他在小径上被沈潜拦住了。
李乘风扯着昨日被敬一打伤的嘴角,笑了一声:“沈世叔。”
沈潜神色冷淡:“世侄。”
“听闻婶婶摆宴,请了解梦生这小子。”李乘风边说着,就要往小亭走,“我今天是来找他的,就不和世叔多客套了。”
沈潜只一颔首,敬一便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剑柄一抬,拦住了李乘风。
沈潜道:“若是寻解梦生,就到正院等着。”
李乘风嘴边扬起笑意:“是找解梦生,但我也想见见婶婶。毕竟除了朝廷那几两白银,能叫你这么宝贝的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
“再者说,婶婶那样好看的一张小脸,我逛遍了几地的花楼,没有一个比得上的。唔,有些念念不忘了。”
随着这几句话听下来,沈潜眸色也渐渐暗下来。
片刻,他淡淡道:“敬一,取了他的舌头。”
敬一闻言,便朝李乘风袭去。得了主子授意,此次出手比前日更狠,直袭面门。
李乘风抬手挡住,朝后躲去。
敬一就要再次向他攻去时,忽然听他笑道:“世叔这样不客气的样子,婶婶可曾见过?”
脚步声便在此时渐近,沈潜又唤了一声:“敬一。”
敬一便如来时一般,瞬间不见了踪影。
李乘风轻啧一声:“这身手,难怪世叔树敌众多,却还能活到今日。”
许明月领着解梦生二人走来时,就听得了李乘风这么一句。
她微微蹙眉,想起自己昨日见过这少年,当时还只觉他少年意气,今日却觉得他言语鲁莽。
她快步走到沈潜身旁,迎上对方冷意未褪的视线,愣了愣,但仍轻声唤道:“明昭。”
沈潜垂了垂眼,再抬眼时已敛去眼中神色,语气柔和问她:“娘子怎么出来了?”
许明月道:“事情聊完了,便出来寻你一道用晚膳。”
她侧了侧身,看向解梦生二人:“也顺道送一送梦生与景明。”
李乘风轻浮的声音便在这时插进来:“梦生,景明。婶婶已经同你们这么熟络了?”
解梦生与何景明闻言,狠狠朝他递眼色,可李乘风似乎一个眼色也没接住。
他继续道:“两个也是熟络,三个也是熟络,不如再多我一个。”
“美人婶婶,世侄李乘风,昨天夜里多有冒犯,还请婶婶恕罪。”
分明是傍晚的事,他偏说是夜里。叫婶婶就叫婶婶,前头还要加个美人。
解梦生与何景明都叫他吓得直冒冷汗,恨不能即刻与此人撇清关系。
沈潜的眼神也快凝出冰来。
李乘风却丝毫不觉般,还朝许明月放肆地扬了个笑。
许明月昨日被他调笑,其实倒没放心上,毕竟她虚长人家几岁,总不好与小小少年较真。
但今日才见了他对沈潜出言不逊,又被他调笑,她心中便有几分不悦了。
常日同文人骚客往来,她也不是没应付过风流浪子。
瞧见李乘风珠袍锦带,一身骚包的打扮,又是一脸自知自己有几分好样貌,可以仗此戏弄人的神情。
她轻笑一声:“不必多礼,昨日的事,你哪里有错?”
李乘风眉头一挑,心中自得才涌上来,就听她继续道:“不过是唤了我几句‘小美人’罢了。人缺什么,便在乎什么,眼里也只瞧得见什么。”
她神色淡淡,仿佛全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惊人的话:“我有一副好相貌,世侄却没有。我可怜世侄还来不及,哪里会怪你?”
“嗤——”沈潜先笑了出来。
随后解梦生与何景明,也纷纷轻咳起来,掩饰憋不住的笑意。
李乘风摸了摸自己的眉眼,眼中兴味更深。
“本少爷还是头一回听人说,我没有一副好相貌。”
他想了想,将手放下,不在意道:“罢了,就是貌若无盐又怎样,我有一副好心肠,婶婶与我熟络了就知道了。”
他说着,意味颇深地朝沈潜看了一眼:“与某些人不同,面上装君子,背地里心肝都是黑的。”
许明月也看向沈潜,对上他幽深的眸子,却笑,去牵他的手。
“我这人挑剔,喜欢与德行兼备,才貌双全的人往来。”她道,“世侄什么时候能赶上明昭,再来与我‘熟络’吧。”
“明昭。”李乘风念了几遍,笑出声来,“哈,婶婶真是有趣。这名字拿去朝中,叫百官一个个猜过去,恐怕没一个能猜出,这说的是世叔。”
沈潜神色彻底冷下来。
但许明月安抚地握了握他掌心,正如从前许多次他安抚许明月时做的那样。
她站在他身前,仿佛要为他挡住李乘风的恶语。
“若是如此,我倒更觉得,这名字只有明昭当得起。”
她这样说,没有丝毫犹豫。
李乘风一时都被她的笃定噎住,解梦生等人更是露出惊愕神情。
怪事,沈潜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奸,只有遗臭万年的份,这样的事,难道许明月不知道吗?若是知道,怎么能说出这些话来。
李乘风反应过来,挑了挑眉,还想再说些什么。
沈潜就在这时开口:“世侄,点到即止。再说下去,耽误了我与你婶婶用晚膳,我只好去李尚书府上讨些下酒菜了。”
李乘风神色微冷,朝许明月又笑了笑:“婶婶,你不是才嫁给他么?过些时日再说这话吧。”
他说完,喊了解梦生一声,便转身离去了。
解梦生二人朝沈潜告过罪,也离去了。
-
李乘风挑衅一番,似乎并未影响到沈潜。许明月几次试探地看他脸色,他都带着温和的笑意看回来。
“我没事,娘子放心。”
但直到仆人撤下两张小凳,又布好菜,她还是没放下心。
斟酌好半晌,试探道:“李乘风,是李尚书家的公子?”
沈潜正为她添菜,闻言点头:“也算。他父亲定北将军,与李尚书是同胞兄弟。”
许明月愣了愣:“这样说来,我方才那样挑衅他,岂不是给你惹了大麻烦。”
沈潜笑吟吟看她:“不会。娘子方才,是送了我一份大礼。”
许明月心中发软,道:“他说的话,你都不要听。”
沈潜静了片刻,没有说话。
这话,其实是他想对许明月说的。
世人怎么说他,他知道得清楚。从前不在意,是觉得自己大差不离也就是那么一个烂人,那些话或许夸张,但倒也没脱离了他本性。
可等到那些话传到许明月耳朵里,他忽然又在意起来。
他怕她知道了真相,发现他与她想象中不是一个模样,会吓得逃开。
他的局还没有布好,她此时要逃,他拦不住。
好半晌,他才低声问道:“娘子听了,怎么想?”
许明月半点没犹豫:“我知道他说的都是当不得真的话。”
她似乎还怕沈潜受伤,又伸手覆在他手背:“他那样妄言,是没有看见你日日起早贪黑地处理朝务,冬至节休沐还在操心南直隶的粮食。”
“可我看得分明啊。明昭,不要紧,我信你。”
她说着,眉眼弯弯,露了个安抚的笑。
这笑很天真。沈潜看了一会儿,克制地敛下了眸子。
其实自昨日遇见李乘风起,他就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四年前他将登首辅之位时,北疆在打一场苦仗。
连年战事,国库亏空。北疆又不断传来粮草不足的消息。几位阁臣都生了停战的心思,朝中也是主和派居多。
彼时若停战,则几年苦战都要功亏一篑。但他若想顺利登上首辅之位,就要拉拢尽可能多的朝臣。
于是那场战事,最终以和亲作结。
那实在是场虎头蛇尾的战事。
数以万计的百姓被征召迎战,无数的将士为它葬身疆场,然而最后,它结束在他与诸位阁臣赏梅煮茶的初春里。
李乘风的兄长牺牲在那场战役,举国无数百姓的亲朋牺牲在那场战役。
沈潜想到这里,又看向许明月温柔而天真的笑。
这一件事,并着许多其他的事,都是不能叫她知道的。
他要把它们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