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隆冬,顺天府各家各院都燃起炉火取暖。
新晋状元郎家府邸也不例外,一处处院落飘起白烟,暖意洋洋。
唯有府西一处小院落,屋子上方空荡荡。
这处小院,门上悬着一块牌匾,上题娟秀小楷,就叫“小院”。
一个小丫鬟打着抖,口中哈出白腾腾的热气暖手,愤愤冲入院中。
正对院门的屋内,传来一阵女子的轻咳,而后是一声柔柔的轻唤:“清漪?”
清漪并不应声,只满不情愿地走入屋内。
虽一脸愤愤,但也还记得把门阖上,才道:“小姐。”
屋内床上,透过纱幔,能看见一个身材匀停,削肩长颈的女子缓缓坐起。
清漪急忙上前,将纱幔挽起去扶起女子。
那女子顺势半倚在榻沿,露出一张有如美玉的面容——玉石般莹润的肌肤,玉壁般精雕细琢的眉、眼、唇、鼻,看来也如美玉一般易碎。
若是叫江南那些名士来认上一认,定是都要抚掌惊叹:这不是许书翁家的掌上明珠,一诗震江南的许明月许小姐吗?
然而此时她在顺天府。此地最大的书商不是许家,而许明月也已不是小姐。
她嫁人已有一年,夫君名为傅凭临,数月前中了状元,被召入宫中修史去了。
许明月已经一连几月不得傅凭临的消息,这天正是派清漪出去打探。
见清漪一脸不愉,许明月轻叹了口气,问:“是打听着什么糟心事了?不如说与我听听。”
清漪抿了抿嘴,却不说话。
许明月正色又道:“清漪?”
清漪这才肯说。一开口,就是满满的怨气:“小姐,这傅家欺人太甚——”
许明月笑劝她:“是,慢些说。”
“我方才出去打探,才到小花园,就被一堆小厮拦了回来。我心道不对,避开他们偷偷逃了出去,就见这傅府门口,停着辆马车!”
许明月缓缓问:“是淮南王家的马车?”
“就是淮南王家的马车!我前些天听着小厮说小话,听得姑爷在宫中与那淮南王家的郡主勾搭上了,小姐你还不信。如今怎么着?”
许明月沉默片刻,轻声道:“许是傅家自作主张,毕竟老夫人一向不喜我。可我信凭临,他应过我,不会再娶。”
清漪气急:“小姐你这是痴了!要我说,咱们就该回江南去,小姐在江南多大的名气,求娶的公子哥们得从河头排到河尾,还得再排回河头呢!”
许明月无奈发笑:“那都是我待字闺中的事了。何况前些日子来信,爹爹发了急病,若知道我从夫家跑回去,再遭一顿气,身子不见好可怎么办?”
聊起江南的事,清漪脸色才转好:“小姐在家的时候,女诫女训没一个肯读的,尽读些国策国论,我看,老爷早习惯挨气了。”
主仆两人正说着俏皮话,忽听得屋外一阵声响。
许明月微微蹙眉,自傅凭临应召入宫,这小院一向门可罗雀,难得有人造访。
清漪为她取了外衣披上,才扶她走到门口,将屋门打开。
屋门才开,便见门外不大的院落里,站满了家丁。众家丁前边,是傅家的管家。
这管家一脸笑意,却不行礼,只负手昂首道:“许娘子,还请穿戴齐整,出来接老夫人的话。”
清漪见此情景,上前一步,就要破口大骂:“你们这些……”
许明月却轻扯她腕子一下,将她揽到了身后。
许明月淡淡扫了一眼挤满院落的众人:“陈管家,老夫人若有话要传,待我梳妆片刻,往厅堂去拜见即可,何必劳烦陈管家,这般声势浩大。”
那管家呵呵一笑:“许娘子不必在此逞威风了。我今日来,就是来告诉许娘子,此后不必再去厅堂拜见老夫人了。”
许明月握着清漪腕子的手紧了紧,但面上神色不改:“管家此言何意?”
管家道:“许娘子这是装糊涂,我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您自然能听懂。”
“但既然您发问,我便再解释明白些:许娘子嫁入我府中一年,一无所出。如今少爷中了状元,可不同往日,不能再容您待在府中了。”
管家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此乃老夫人所写之遣退书,娘子收了此书,速速回江南去罢。”
院中沉默蔓延片刻。
一阵寒风吹来,许明月仿佛才回过神。
她松开清漪的手,颔首示意后者去取那遣退书。
清漪小声道:“小姐……”
许明月垂眸:“去吧。”
取过遣退书,管家一挥手,那浩浩荡荡的家丁才退了开去。
待到院中复归空荡,那管家一拱手,赔笑道:“夫人,方才冒犯了,实在是老夫人命令,不敢不从。”
他长了双亮眼与慧心,自然知道,这许明月虽不受老夫人不待见,却是自家少爷的宝中宝。今日他带头将人逐出府,在少爷那已是大罪一桩,他哪还敢真对她不敬?
许明月侧身,并不接他这一拜:“管家可还有事?”
“这……”管家笑道,“老夫人还有命,我须得亲自送许娘子出府才可。”
清漪这时终于忍不住,大骂出口:“你这老家伙,果然你们傅家都是一种货色——不要脸!”
“你们少爷当年穷困潦倒,上京赶考的路费都没有,是谁出的路资?”
“如今你们傅家这栋府邸,这样好的地段,也是我们小姐当年牵桥搭线才买下的,今日倒好,过河拆桥……”
她一开口,便停不下来。
那管家念及少爷的面子,一时也不敢回嘴,只好低眉顺眼,盼着许明月制止这丫鬟。
可许明月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入屋,去换衣裳了。
主仆二人莫名的默契。许明月换了身青色衣衫,清漪骂过管家,都没有要收拾行李,带走屋内一样东西的意思。
管家张张口,最终也没说话。
将人送至府门,管家又是一拱手:“许小姐,就此别过。”
许明月也回他:“就此别过。”
管家站在府门前,看着许明月瘦削的身影渐渐下了台阶,不由一声长叹。
多好的一个女子啊,这番被遣回江南,不知来日命运如何……
他正想着目送许明月离开,就见后者步伐一转,一步一步,极为坚定地,走向了停在府门口的那辆马车。
——淮南王府的马车!
管家惊出了一身冷汗,三步并作两步,就要上前去阻拦。
可许明月却已然扬声开口:“不知车中可是淮南王家郡主殿下?”
管家面色惨白,钉在了原地。
傅家府邸地段不差,周遭不远便是顺天府顶好的商铺。
此时白日,人来人往,见着这大户人家门口,一个容貌不俗的女子扬声喊“郡主殿下”,一时都远远投来视线。
许明月却毫不在意,神色淡淡地站在车前。
马车帘幕被撩开,一个丫鬟走下车来,神情傲然:“你是什么人,竟敢在郡主殿下车前喧哗!”
许明月看她一眼,目光又移向车内:“我是何人,郡主殿下应该已经猜到了,不愿一叙便罢,何必唤一个小丫鬟出面打发。”
车内这才传出一声冷笑,而后一道跋扈的女声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谁,状元郎家的下堂妇罢了。怎么?成了弃妇,心里不平,想来找我要什么公道?”
这郡主说话不客气,一旁的看客却听得津津有味,二女相争,向来是他们爱瞧的戏码。若是再打起来,往后茶馆谈天可就有的聊了。
可车外站着的,那被骂作弃妇、一袭青衫的女子却并不如他们的意。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郡主的话,语气仍然淡淡。
“郡主殿下误会了。此行,我不是来找郡主殿下要什么公道的。”
众人点点头,哦,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
可那青衫女子却话锋一转,却又道:“此番拦在郡主殿下车前,只是想过一回下堂妇的瘾,撒一撒泼罢了。”
许明月说着,不顾周遭人惊异的眼神,拿过清漪手中的遣退书。
她面上仍一片云淡风轻:“此乃傅家老夫人所写遣退书,上列罪名,‘入府一年,一无所出’,不循妇道,是以遣退。”
“然而依前朝律法,女子五十无子,方犯‘七出’之罪,可由夫君亲自休弃。”
“但如今我家夫君正在宫中,我也不过年方双九。可见此遣退书,言之无理。”
听她这般有理有据,周遭看客不由驻足,认真瞧起这出戏,且还频频点头称起是来。
许明月却一眼也不看周遭的情境,只接着道:“说来也巧,前些日子京中盛传,郡主殿下与我家夫君有私。而今日,殿下才造访傅府,傅家老夫人便要以一纸遣退书将我休弃。”
“那么我便大胆猜度一番——敢问这可是因为,殿下既于我家夫君有意,却又容不得我这房正妻?”
“若是如此,殿下岂非犯‘七出’大罪之嫉妒?当受这封遣退书的,是殿下才对。”
这一番话说完,傅府门前一时哗然。
那站在车前原本小婢女趾高气昂的小侍女,此时也涨红着脸,尖声骂道“无礼”。
傅家管家慌了神,一时间上阻拦许明月也来不及,不阻拦也不是。
随着车外的声响愈加喧哗,车内的人似乎也酝酿着怒火。
终于,“啪——”,一道瓷器掷地的声响打破了喧哗。
车内人怒气冲冲地发话:“傅家的人都去哪了?给我去打一盆凉水来,让这不知廉耻、当街诽谤本郡主的悍妇清醒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