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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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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正在被杭州县令林东念叨着的符元仙翁在哪里呢?别说, 林东这次还真的冤枉他了,因为符元仙翁并非有意落跑,而是正在天界忙着找同僚去处理杭州的暴雨。

    按照《天界大典》中的规定, 虽说两位神仙在抢夺同一职权的时候, 必须在人间不暴露身份地做事, 最后以双方功绩来判定输赢;但是在这条律令的后面,还有这样一行小字补充:

    如遇紧急情况, 可暂时显露真身。

    问题是天界的诸位都是按常理办事的正经人,谁会弄出个紧急情况来?时间一久, 这条律令就变成了废纸堆里吃灰的多余物件儿了:

    先不说在天界各处职权分配已趋于稳定的当下,还会不会有人愿意下凡劳累, 只为了变得更累;就算有人愿意下凡去干活,以三十三重天咸鱼们的视角来看,谁愿意做这种多余的事情, 谁就是大傻瓜。

    香火功德什么的足够吃就行, 保持个体面样子就可以, 一百分可以考, 但是没必要, 大家都拿个良好的八十分混日子也未尝不可。

    在这样的思想影响下, 符元仙翁一时半会想不出什么“紧急情况”来暴露身份, 只会按照正常流程去找雨师和天女魃来处理洪水,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只可惜秦姝是个向来不走寻常路的人。你若是给她设置了一条曲里拐弯、繁文缛节的正经道,她当场就能开着推土机来把这条路给推平成一路到底的高速。

    于是, 本着“没有困难也要给对手制造困难”的精神,倾倒灌愁海水, 把符元仙翁给调虎离山弄走了的秦姝, 刚感受到符元仙翁前脚离开, 后脚就去往江边,在满目泛滥的洪水中找到了白素贞。

    然而此时,白素贞的状态已经十分不对劲了。

    她的面上再也没有了那种散仙的闲适光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十分困顿痛苦,却又因为无法从这份痛苦中解脱出来而自暴自弃的绝望。

    说来也巧,秦姝曾经在现代社会中,从无数前来向她寻求帮助的女性身上见过这种绝望感:

    她们明明都是有学识、有能力、有自我灵魂的女子,在认清了丈夫的人渣本质后,却“家庭”和“儿女”的牵绊下,不得不痛苦地放开手中的救命绳索,转而将满腹的绝望都倾倒给像秦姝这样前来调解的工作人员。

    如此看来,古往今来,女人们所遭遇的困境何等相似啊,就连白素贞这样的非人类,也会被所谓的“恩情”与“报应”所困;可正因如此,她的绝望,就比区区“家庭”和“儿女”这样的凡尘之事带来的痛苦,来得更加不可解,更加无尽头。

    ——因为这是符元仙翁带来的红线,因为这是“天意”牵系的姻缘。

    当白素贞沉默不语,凝视着滔滔江面的时候,秦姝总觉得,她下一秒就能跳进去,要么死在里面,要么卷起万丈波涛,和许宣同归于尽。

    然而白素贞面上的所有纠结与晦暗,在见到踏浪而来的秦姝的下一秒,就消失殆尽了……或者说,转去了另一个很极端的方向。

    她在见到了秦姝这个“要把亲妹妹推进火坑”的道士后,当场便怒意晕颊,咬碎银牙,法诀一比,就要带着这满江洪水向秦姝袭击去:

    “好贼道!你可知那许宣是什么人?他忘恩负义,满口谎言,根本就不是个能托付的良人!我受苦是因为我断不开红线,太虚幻境不能救我,六合灵妙真君没这个权能……再加上我千年前欠过他的救命之恩,实在没了法子,才和他匹配夫妇,假装恩爱的。”

    一时间,滔天江水携千年白蛇散仙的怒意袭来,真个是风萧萧、雨潇潇,连带着白素贞的声音都有一份悲凉蕴藏其中:

    “可你呢?你分明也是个有修为的人,能看出此人命数不济,品德不好,为何还要推自家妹

    子入火坑?今日就先让我教训教训你这贼道,别自以为修了道,就脱离红尘,不入三界,愣是不拿凡间女人的命当命!”1

    可秦姝是何等人物?她袍袖一/52gg,d/卷,甚至都不见她有什么动作,就轻轻松松拦下了白素贞的一切攻势,将这足足一江的水都凝聚在了半空,形成一道银色的水幕。

    若不是外城的人都逃往内城,寻找高地避难去了,且正在抗灾救洪的仅凭着这道水幕和两人斗法时,倏忽而起瞬息即止的气势,便能引来万人围观,又凭空而生出“水淹杭州”的妖孽传说。

    与此同时,秦姝对白素贞单刀直入地问道:

    “如果那位女郎不曾受害,如果有人能断开你的红线,你还要水淹杭州城么?道友,请你对我说实话,我刚刚分明从你看着江水的眼神里,感受到杀机了。”

    ——她之前在天界的时候,按照正仙对散仙的称呼,只能叫白素贞为“白姑娘”;可眼下在人间,顶着“道人”这个假身份后,却能称呼她为“道友”了,将原本那个还带着点人间烟火气息的称呼,迎回了正途上来。

    ——多么讽刺啊,上界对下界的压迫,正仙对散仙的傲慢,三界生灵对妖怪的蔑视,归根结底,其实都是一个风格的。

    白素贞被秦姝这一手精妙法术震得险些整个人没当场飞升,心中只又敬又疑又气,整个人都呆住了:

    按照修行者“实力至上”的规矩,有如此本领的人,的确当得起别人的尊敬;疑惑的是,杭州这片土地上何时竟出了个这般人物?当然最让她生气的,还是这位女冠分明有如此修行,却为何要害自家妹子!

    直到秦姝问出这个和她目前扮演的人设完全不同的问题来,把白素贞的满腔疑惑都打碎了,逼得她甚至都没工夫继续疑惑秦姝的人设怎么这么割裂,只被迫直面这千万人性命的问题:

    你真的要水淹杭州城么,就像后世无数传说里说你水淹金山寺,不顾普通人死活那样?我总觉得你不会是这种被爱情烧昏了头的人,请回答我。

    于是这个问题一出,白素贞沉默了很久,才艰难地摇摇头,沉声道:

    “我原本也不该这样想,只是许宣这人对我的牵掣太令人心中郁郁了……一时间,我只觉全天下的人类里没有一个好东西,这才会有方才试图水淹杭州的一意孤行。”

    她说话间,又远远凝视了一眼林氏宗祠的方向,听着远处传来的“救水、救人”的声音,终于放下了手,将满天水幕都散去了。

    水幕落下之后,一半没入江中,一半没入天地,便显得风声愈发凌厉,雨声更加急促,险些将白素贞的喟叹都隐没在满耳的风雨里:

    “可我细细一想,还是算了。虽然杀了他,能让你妹子和青青不再被纠缠,我有黎山老母师门,无非就是重新修行而已……可毕竟杭州城内,还有林氏;天地之间,还有善人。我实在不能因为一己私心,便叫这些好人也受苦受难。”

    她说完这番话后,轻轻吐出一口气,似乎终于摆脱了什么桎梏似的,冷静了下来,向秦姝投来疑惑与谴责交织的锐利眼神:

    “可话说回来,你到底是什么人,又究竟站在哪一边?道友,这番烂摊子不是你能随便插手的。若你没做好与这些陈腐规矩斗争到底的准备,还请你速速离去,莫要牵扯其中,我言尽于此!”

    秦姝没有回答她的这番反问,只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瓶,递给白素贞,道:

    “我观你言行,是个仁善之人,既如此,我愿助你。”

    “你若信我,便取了这玉净瓶,收起满城洪水,管教你日后修成正果,得证金身。”

    她凝视着白素贞的面容,只觉后世传说里那个温柔娴淑又十分深情的“白娘子”形象,终于和面

    前这位再痛苦也不会放弃挣扎、再绝望再心生恶念也终究没有拉任何无辜人下水的白素贞分离了开来:

    我就知道,你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好姑娘。

    能投入黎山老母座下,苦修多年修成人身的女子,绝对不会像后世传说中那样,因为区区一个男人,就要让满城无辜百姓陪葬。

    于是在白素贞接过秦姝手中玉瓶后,秦姝却并未缩回手去,而是继续对她伸手道:“还请道友再给我一样你的信物,使我能幻化成你的模样,代你去许宣面前和离。”

    “不管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是断绝红线还是转移红线,只要有我在,就管保不叫你受半分伤害。”

    白素贞闻言,哪怕上一秒还在跟这个“贼道”动手,对她提供的这份帮助其实也半信半疑;但一听这话,当即便反驳道:

    “万万不可,怎能让道友替我去入地狱——”

    然而她刚说出这番话来,话音尚未落定,便见秦姝一笑,伸出手去,从空中挽定一缕气流,就像是蝴蝶停驻落花、飞鸟踏过游鱼般闲适从容,对白素贞一点头:

    “多谢道友赐息。”

    她话音落定,顷刻间便有清风席卷外城,将这缕夹杂着白素贞气息的气流裹在自己周围,幻化成白素贞的样子,在林氏宗祠所在的高地上悄然落定,走入人群。

    白素贞见这位道友来去无踪,一下子就将这只玉净瓶和外城的水全都交给自己了,也只能任劳任怨地收拾起“烂摊子”来,同时在心底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

    也好也好,没准将来还能混个治水的传说吃香火呢,不亏不亏。

    正在外城的白素贞努力将洪水收拢,归入瓶中时,城内高地上,青青和林东的对峙刚刚结束,林东在无数人谴责的目光下汗流浃背,无可奈何之下,逼着许宣写下了和离书。

    这和离书刚写完,还没被喜形于色、心想“等下就能转交给姐姐”的青青接过去,便被一只素白的、清瘦有力的手抽了过去,拈在手中。

    林东一抬头,见是白日里的那位夫人,心中立刻大喜,心想,如果劝不动色迷心窍的许宣,那至少可以从贤妻这里入手嘛,便急急劝道:

    “娘子还是再考虑考虑和离的事情罢……”

    然而林东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怒喝:

    “好匹夫!你把我当谁?”2

    林东闻言,心下大惊,再一定睛望去,只觉一瞬间三魂七魄,飘飘荡荡;心惊胆碎,肝肠寸裂:

    只见那女冠陡然变幻形貌,露出一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端庄妙容,辉煌法相。头戴五岳华簪,身披七星道袍;足下登云麻鞋,腰系天蚕丝绦。腹中久谙尘世苦,心上常修四谛饶。悟出空空真正果,炼成了了自逍遥!3

    ——因为按照整个三十三重天对人类的轻视,按照“实力至上”的法则,秦姝身为堂堂太虚幻境之主、六合灵妙真君,是完全可以将这凡人的误认与攀关系,视作极度失礼的冒犯,进而显露真身。

    ——这就是所谓的,用魔法打败魔法,用繁文缛节打败陈规教条!

    此时天色已经逐渐亮起来了。在微茫的熹光里,却有一张面容,比那初升朝阳的辉光更加耀眼、更辉煌。重重叠叠、无穷无尽的彩霞与祥云从她身上飞速扩散开来,一时间,竟将周围的积水都逼得层层褪去,露出了干燥的土地。

    洪水渐渐退去,便有新绿萌芽。只见那路边野芳吐蕊,山间枯木抽条,星星点点的绿意从秦姝的周身飞速扩散开来,铺天盖地行遍杭州的每个角落。

    几乎所有杭州城的人都集中在这处高地上,然而此时此刻,竟像是全天下的沉默,都也一齐凝聚在这里了。人人皆屏息凝气,生怕闹出半点动静来,打扰了面前的美景,只有一位眼神纯净的小女孩尚不知神

    仙之威,拍着手叫母亲低头来看:

    “娘亲娘亲,快看地面,变软啦,变黑啦,好漂亮呢!”

    与此同时,刚刚从西湖边回来的林妙玉听说这里似乎有人闹事,连身上的狼狈情况都来不及收拾,急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却在看清了在万千霞光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晰,与那张挂在自家祠堂中的画像并无二致上的面容后,怔住了,喃喃道:

    “……秦君?”

    秦姝抬起眼,遥遥向林妙玉的方向看去。在这两人的目光相接触的一瞬间,两张熟悉的面容,两道熟悉的灵魂,隔着数百年的时光与汹涌的人潮,同时在心底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欣慰与欢喜:

    果然是,辞卿面,久别重逢;再相识,故人容颜。题词一遍,谢她昔年举贤;柔肠百转,迎她挥洒连翩。前途忒的多风险,愿君家长途保全,诚然三生结前缘,更叫人驻足不前!4

    于是在周围无数人的瞠目结舌下,只见这位在人间久负盛名的真君,竟然对着区区一位县令候补、一位不受重用的女官点头行礼,甚至还认真称呼了她的官职:

    “林大人。”

    此言一出,林东顷刻间面色灰白,踉踉跄跄向后跌坐了过去,却再也没人敢上前扶他一下,甚至连和他签了死契的仆从都觉得有些想换个主人:

    在场明明有两位林大人,秦君却只和一位打了招呼,对另一位视而不见,理都不理。这说明了什么?还不是林东被神仙厌弃了!

    然而有个人比林东更失态——虽说这人严格意义上也不能算“人”就是了。青青目瞪口呆地看着秦姝,那眼睛瞪得比鱼生中任何一天来得都要滚圆滚圆:

    “不是,等等……你、你怎么是秦君?!”

    但真要在非人类的领域里论起来的话,还有个人比青青更惊讶。

    正在远处归拢灌愁海水,将杭州一点点从洪水中拯救出来的白素贞,在感受到秦姝的气息后,险些吓得没把玉净瓶里的水都再倒出去,对杭州来个二次伤害:

    “秦君怎地突然在这个地方?莫非秦君是下凡来的?不对,这个气息不太像刚到此地,更像是已经在人间待了一会儿的……”

    一瞬间,青青和白素贞这对主仆,终于跨越物种来了个灵魂共鸣:

    好家伙,原来之前的那个女冠就是秦君你?让我想想我之前干了什么……算了,还是别想了。总觉得会回想起一些很可怕的东西来。

    ——此时此刻,秦姝下界时,布下的所有安排终于收拢。

    她借来哮天犬,在不伤害到任何人的情况下,成功钓鱼执法,让许宣当着白素贞的面说出了“和离”的关键词,断开两人姻缘红线;同时,她又察觉到了青青身为妖怪的自卑与要强,于是安排相对来说比较憨一点的哮天犬去安抚住了她,让青青不至于真的走极端,和许宣同归于尽。

    她深知符元仙翁是个和天界的咸鱼们一样,只会正儿八经走流程办事的家伙,于是她带来灌愁海水迷惑了符元仙翁,趁他回天庭找雨师和天女魃的时候,找到了白素贞,一语惊醒梦中人,彻底断绝了在所有版本的《白蛇传》中,都为人诟病的“水淹金山”的桥段,救下无数百姓;这样一来,符元仙翁之前和和气气找上门来时,暗示的那桩“会导致无数人死亡”的婚事,便再也不可能成真。

    她在得知林氏一族成功立起,却又感受到当朝掌权者似乎在极力避免这种情况之时,当着杭州城内所有百姓的面,先是斥责林东不作为,再显露真身加以威慑。对人民群众要摆事实、讲道理,加以说服;对这种不作为的官僚,就要以无可抗拒的威势实行裁决!

    如此一来,在见证过林东的不作为之后,但凡是个长眼的人,就该知道下一任的县令应该是谁:能者居之,分明是更能做实事的林妙玉便合

    该担任杭州县令才对。

    然而腐朽到极致的王朝,是无法挽救的,必须破而立之,在旧朝的废墟上建起新都,才能带给人民群众以更好的生活。

    那么要怎样造反呢?灌愁海水的功效此时此刻便发挥出来了,正如那眼神明净的小女孩所感受到的那样,被灌愁海水浸泡过的地方,已经全都变成了肥沃至极的土壤,很长一段时间内,杭州城的作物产量只会三倍起步,为民间革命奠定坚实的物质基础。

    这么多的事情,全都是秦姝在天牢探望完白素贞后,略一沉吟便定下的计划。来自千年后的凡人的智慧,此时此刻,有着能抗衡神仙妖魔的,开天辟地的力量!

    短短一天,前后不过十二个时辰,来自现代红旗下的人民公仆,就把白蛇传的故事给卷了个乱七八糟,以推土机的架势把这个故事里里外外都翻新了一遍:

    别谈什么人妖殊途,别谈什么求之不得,别谈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都是男性文人给女性妖精扣上的枷锁,便是偶尔有同情的、客观的、努力挣脱大环境束缚的笔触出现,也只能在千千万万被扭曲了的话本中被淹没下去。

    我只相信我所见到的,能在千难万险中,从动物修成人身的她们,应该有着比许宣这种嘴上说着一生一世一双人、事实上却只想着左拥右抱忘恩负义的男人,来得更智慧,更坚强,更勇敢。

    我来,我见,我插手,我改变。

    ——我要这虚情假意都散尽,撞破日月换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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