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雷
在秦姝用金蛟剪化身剪断被强行带下界的姻缘线时,饶是那红线被强带下凡,眼下与人间的普通绳索并无一致,可当金蛟剪化身锋锐的刀口果然利落断开红线后,不管是室内的云罗,还是守在门口的孙守义,都感觉到身上一轻,像是冥冥中果然有什么东西被强行破除了。
刹那间,云罗喜极而泣,泪落如雨。要不是秦姝告诫她此时要一直待在室内,保全自己,怕是她早就跑出来,拉着秦姝的手千恩万谢了。
孙守义见大势已去,连自己一直倚仗的老黄牛——哦不对,现在应该叫红线童子——都快要死了,终于褪去了所有狂妄的表皮,露出了懦弱无能的本相,对秦姝苦苦哀求道:
“仙人,我是真的不知道……都是这家伙教唆的我,对,没错,都是他教我的!要不是他,我怎么会动这种歪心思?仙人可怜可怜我罢,我上有八十岁的老母要奉养,下有八岁的孤儿要照顾……”
周围的村民们已经被秦姝说动手就动手的狠厉作风吓破了胆。躺在地上的红线童子眼下生死不知,却眼见是出气多进气少,那些还在滴落、却越滴越缓的脑浆与鲜血,落在他们眼中,便宛如渐渐逼近的催命符一般。
他们高举着充当武器的农具和火把的手,已经不知不觉间放了下来,活像一群吓破胆的鹌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在孙守义开了这个头后,有样学样地也嚎了起来:
“对啊,我们本来也不想管这些破事,都是孙守义叫我们来的!”
“仙人你要怎么罚他?打他骂他杀他都行,最好把他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但我们可跟这件事完全无关,恳请仙人放过我们吧。”
“都怪孙守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孙守义看着这群刚刚还义愤填膺要和自己站在一起的兄弟们,头上缓缓浮出一个问号:?
他难以置信地挨个望了过去,拔高了声音问道:“你们……不是说好要来帮我的吗?”
可他的这番问话并没得到任何回答。
被他许以重金诱惑来抓人的村民们竟全都避开了他的眼神,同时在天边愈发逼近的乌云与雷声中,缓缓移动着双脚,试图离开这片已经渐渐染上血色的土地。
要不是红衣幼童的身体还倒在地上,时不时抽动一口气证明还没死透;要不是那位手握红线与金剪的玄衣女子还在冷冷地盯着他们,就像是冷血的蛇在盯住无知觉的猎物似的,他们早就撒丫子能跑多远跑多远了!
由此可见,当他们面对云罗这样看起来能随意欺辱的弱女子的时候,就会肆无忌惮,恃强凌弱;可当秦姝这种对着身份不凡的仙人都能下得去手的顶顶狠角色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就无师自通地学会退回安全地带了。
不得不说,十分识相。
——只可惜识相这种美好品质,在秦姝的面前并没有什么用。
黑云压城,雷声隆隆。眼下明明还是傍晚,该有一丝夕光为尚未回家的归鸟与行人照明,可眼下,狂风骤起,晴空晦暗,日月隐没,任谁抬头去看,都只能看到这一片连绵不绝到让人心底发寒的黑云逐渐逼近。
如此反常的异象,显然不是人力所能及,更不是什么好兆头。
突然,被秦姝刺穿双耳,生命垂危的红线童子,在听到这阵雷声后,就像是被强行续上了一口气似的,回光返照了起来。
他拼命蠕动着,从地上抬起头,带着满眼的恶毒与愤恨直视秦姝。
那种恶毒实在太刻骨、太骇人了,在与他那些在三十三重天里当快乐咸鱼的同僚们形成了鲜明对比的同时,也让秦姝无比清楚地感受到了一件事:
他虽然顶着个幼童的壳子,但内里分明就是个成年人。根本就不能用人类的外表,去衡量神仙的年龄。
他根本不是什么“孩子还小,不懂事,可以被原谅”的小孩,而是个明显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人贩子帮凶!如果没有他的支招,孙守义一介凡人,怎么能知道织女下凡洗浴的地点,又怎么敢窃走她的羽衣?
于是秦姝面无表情地把这家伙的头又踩回了地上。
这一踩,让红线童子的伤处更痛了,几有当中裂成两半之感;还插在他耳朵与头骨里的那根枯枝被他这么一动,更是断裂开来,木刺一下子便捅入了他的血肉与大脑,但他竟如毫无知觉般,一边“嗬嗬”地从喉咙里挤出小声,一边得意地看向秦姝:
“何等胆大包天的狂徒……意气用事,成不了大气候。”
“你既知晓我是月老座下红线童子,又怎么敢跟我动手?按照《天界大典》来算……不管你是散仙还是正仙,只要你还是修道之人,这就是‘残害同僚’的大罪,该当天雷轰顶之刑!”
此言一出,刚刚那些还打算离去的村民们便犹豫着停下了脚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不约而同地涌现出一个想法:
如果天雷真是冲着这女人来的话,他们是不是能捡个漏?
别的不说,光她的这身衣服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等下把她的尸身卖出去,让那些追求长生之道的达官显贵花钱来买,也是好的。
要是真被劈成了灰,不体面,卖不出去,那就收藏在他们自己村子的祠堂里,当成千年万代的传家宝也成。
这帮人原本在偷偷移动脚步分散着往外溜走,听红线童子这么一说,立刻就改变了脚下的方向。这么一来,散开来的人群反而将这间小小的客栈给包围起来了,还十分鸡贼地保持了距离,生怕天雷会波及他们。
红线童子见此,不由顶着颅中剧痛,露出个耀武扬威的微笑,心想,这可真是蚁多咬死象。有这帮人类在旁边牵制着,为了不同时受“残害同僚”和“残害人类”两道罪名带来的天雷,她肯定就不会动手了。
他一念至此,刚打算挣扎着抬起头来看看秦姝的反应,便觉得头上一痛,像是整张头皮都要活活被人扯下来似的,随即整个人便被凌空拎了起来,如同提溜一只小鸡崽子也似的轻松,往一旁墙上狠狠一掼!
得幸亏红线童子的双眼已经被血泥糊住了,看不见,否则这一幕肯定会对他造成身体上和心灵上的双重打击:
看似文文弱弱、清瘦纤细的秦姝,竟然一只手就能把他拎起来,紧接着就像是玩溜溜球一样,握着他在剧痛挣扎之下散开的长发,甩出了一个完美的圆形,把他给砸进墙里半寸之深,当场就在墙上印出一个四肢鲜明的人形印子来。
这间客栈的院墙是用黄泥与枯草混合建成的,虽比不得砖墙结实,可也能遮风挡雨,防备宵小。结果眼下,这堵墙竟然被秦姝用力一击盖了个章上去,这力气可大得有点吓人了。
——直到这一刻,看着自家狼藉的院中景象心如刀绞的客栈老板才明白,秦姝之前为什么那么客气,一定要跟他谈赔偿事宜,还说什么“脏了老板的地盘,实在对不住”:
按眼下的状况来看,这可不是死一匹牲畜之类的小事,分明是要出人命!既然如此,要不要上报衙门呢?
这个想法只短暂在他的脑海里徘徊了一息,便被客栈老板自己先否决了:
不行。就算是衙门来了,人间的律法在这些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仙人面前不过是一纸空文,压根儿管不着他们。
再说万一自己这边一告状、帮倒忙,把他们给惹怒了,自己可当不起这雷霆一怒,还是让神仙内部自己解决去吧。
这么想着的他浑没注意,正在客战中的人类战战兢兢地一边抱团一边看门口热闹的时候,从那位秀丽的白衣女郎居住的、废弃许久的房间里,传来了轻轻的一道窗棂被推动的“咔哒”声。
然而根本没有人听到这一道本就十分轻微的声响,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院子里的那个人形印记和不断挣扎惨叫的红线童子给吸引过去了。
在此等侵袭灵魂、骨肉俱裂、连头皮都好像要被活活扯下来的剧痛中,红线童子也顾不上什么律令不律令、面子不面子的事了,像搁浅的鱼一样扑腾了起来,叫得嗓子都快出血了:
“啊——痛、痛,好痛!住手,求求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前辈,阁下,高人……救命,痛啊,求你别打了!”
可以说,这位助纣为虐的红线童子之前有何等嚣张,眼下摇尾乞怜的样子就有多像一只断掉了脊梁的狗:
“我愿助阁下一臂之力,只要阁下停手,我这就去和雷公电母解释,说阁下并未残害同僚,不必降下天雷……还请前辈饶我一命!别打了别打了,活活痛杀我也!”
不得不说,大家都是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红线童子的外表看起来还是很能唬人的。
当这么个还带着婴儿肥的、面色惨白的小孩子,用黑葡萄也似的水亮大眼巴巴看着人,放软声音连声求饶的时候,很像一只糯叽叽的团子,的确很能唤起人心底的那种名为“怜惜弱小”的情绪。
只可惜秦姝没什么母性光环,也不太懂怜香惜玉。
从她对着看似娇弱不胜衣的痴梦仙姑时,都能有条不紊毫不心软安排工作的作风中就能看出来,这是一只无情的铁血社畜。
于是秦姝听闻这番话后,手下的动作不仅半点停顿都没有,甚至还将那断裂的枯枝慢条斯理地往里送得更深了些,直到它完完全全捅穿了红线童子的双耳,隐没在血肉中,冷笑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等天雷?”
红线童子听闻此言,心中大骇,觉得自己和秦姝之间肯定有一个脑袋不正常的疯子,而很显然这个人不是自己:
那可是天雷!
天雷除去部分高位神仙能自主发出之外,主要由雷公电母执掌,专破人间不平事。哪怕遇到和玉帝王母沾亲带故之人,也容不得求情,可以说是天雷之下,众生平等,一击便要毁灭受罚神仙的千年修为!
——至于为什么不说凡人承受天雷后会有什么下场,实在是因为用天雷去打凡人,就跟用高射炮打蚊子、杀鸡用牛刀一样,太超规格了。
——连神仙都要畏惧的天雷,落到人类身上是个什么结局?谁都不知道。恐怕连“当场化成黑炭魂飞魄散永不超生”,都是最乐观的下场。
而在秦姝、红线童子和孙守义等人看不到的云层中,一位身着雨过天青色百花曳地裙,外披雪色鹤氅,梳袅娜风流堕马髻,佩羊脂白玉凤凰簪的娇美女仙,正在和鸟脸尖嘴的雷公和背生双翼的电母交谈。
雷公是个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只会一心做事;但如果任由他这样冷淡了前来拜访的同僚,就会十分失礼,传出去倒叫外人笑话。
且电母虽然威严强势,面无表情,十分严肃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接近;但越是这样的正经人,在面对痴梦仙姑这种由纯然的美丽与纤弱组成的美人时,就越会生出真心的呵护之情。
于是哪怕明知自己和太虚幻境明明半点交集也没有——雷公电母这两口子都结婚成千上万年了,按照天界通行的一夫一妻制,想要和太虚幻境搭上边,除非拆伙或者丧偶,而眼下两人都没这个意向,是对铁打的搭档和夫妻——电母也还是在与痴梦仙姑和善交谈:
“痴梦仙姑请看,这就是天雷。你说要来看我们做正事,要给下一部话本,啊不,红线册子找写作材料,眼下可算了结你一桩心事了吧?”
痴梦仙姑连连点头,赞叹道:“果然精彩,果然厉害!电母放心,等我这次取材成功后,绝对不会拖延,三月后就能交稿,写他个十万字,肯定让大家都能看得开开心心。”
此话一出,别说电母面露喜色,就连雷公都抬头看向了她,可见痴梦仙姑主笔的话本子,啊不,红线册子,在三十三重天到底有多受欢迎——向来不爱搭理妻子之外的人的雷公,都主动为她解说起天雷的使用办法来了:
“除去高位神仙修炼得当,法力高强,能自主发出天雷之外,其余的天雷均由我夫妻一人执掌。若人间生乱,则先是由一十八星宿报给我们得知,我们再按照《天界大典》降下惩戒。”
说到《天界大典》,电母就有别的话头要提起了:
“之前我们还在犯愁,说近些年来,《天界大典》新增的法条愈发多了,搞得我们两个只会打闪放雷的粗人都有点犯浑。”
“幸好前些日子痴梦仙姑来了,你整理文书的本事全天界都知道,可算是给我们吃了颗定心丸。等下如果我们的处置有不当之处,还请痴梦仙姑不必客气,多多提醒我们!”
“大家同僚一场,自然应该互帮互助。”痴梦仙姑很讲义气地回道,“只是这一路赶路赶得有些累,请问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吗?我很安静的,绝对不会打扰两位办正事。”
雷公电母齐齐一拱手,异口同声道:“痴梦仙姑也太客气了,请自便。”
两人并肩离去时,电母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忧心忡忡地多说了一句:
“只是我听说前些日子,警幻仙子思凡下界了……若下面要受罚的那人是痴梦仙姑的上司,律法无情,还请痴梦仙姑不要怪罪我们。”
痴梦仙姑柔柔一笑,声音婉转如百灵:“请两位不必担忧。我深知执法需严,才能震慑宵小;若犯下大事的果然是秦君,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只会在两位行罚完毕后,将秦君带回天界救治,绝不徇私。”
雷公电母对视一眼后满意离去,然而只有知道秦姝的托付的全部真相的引愁金女,才知道秦姝走了多远的一手棋:
雷公电母性烈如火,作风刚正,不易听信花言巧语的诓骗,更能在雷霆威势之下看穿一切伪装,是三十三重天的那套人际往来准则难得会在他们这里失效的两个正派人。
因此引愁金女按照秦姝的吩咐,将对秦姝的动向一无所知的痴梦仙姑派去,说是让她写话本子。这个理由比真金还要真,更算不上说谎,雷公电母也就无从拒绝。
痴梦仙姑得令后,立时赶往雷公电母所在之处,盘桓数日后,便是孙守义与云罗对峙、秦姝横插一脚的关键时刻。
这样一来,不管死的是红线童子还是孙守义,总之按照《天界大典》都要降下天雷,雷公电母必然前往;而痴梦仙姑为了取材,也肯定会跟随前去,协助雷公电母按照《天界大典》办事。
天边的雷声愈发逼近了,赫然是三十三重天专门用来惩罚在人间行事有所不当的神灵的天雷声,即将携万钧之势落下;可与此同时,从街口也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数道气息不稳、分明是人类的声音高喝道:
“是谁在这里恃武行凶?真是大胆,官差在此,还敢放肆么?快快束手就擒,还能从宽处置!”
眼下这间小小客栈门口的场面可真是热闹。如果有人能完全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看,便会发现这是何等宏大而混乱的场面:
天色混沌,圣灵逞威,狂风摧折草木,潇潇风雨欲来。隐没在乌云中的雷公电母,闻讯而来的衙役捕快,半死不活的红线童子与虎视眈眈的村民,四方矛头直指秦姝,似乎在这一刻,玄衣傲骨的女子竟落了下风,马上就要受天雷加身之刑了——
然而下一刻,形式骤然逆转。
因为在《天界大典》里,有一条专门应对这种状况的律令存在;而这条律令,连红线童子都知道:
两界执法冲突之时,先到先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