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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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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根落满了灰的房梁。

    不仅如此,这房梁简陋得连防腐防虫蛀的清漆和石灰都没上,就这么赤/裸裸地架在了空中,一力挑起整座充斥着潮湿发霉气息的茅草屋。密密麻麻的虫蚁穿梭其中,和房梁下的屋子里,同样时不时窜出来亮个相的黑皮长尾大耗子倒呼应起来了。

    然而正是在这样一座简陋的茅屋里,端坐着一位衣裙胜雪、发如流云的美貌女子。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这份来自天界的、不染凡尘的美貌,就已经将这间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秒就会倒塌的茅草屋给照亮了。

    ——真个是,目如秋水,眉蹙轻愁;举止端庄,娴静温柔。巧手金梭,织就云兴霞蔚;羽衣蹁跹,舞尽鸾回凤翥。穿的是水火不侵锦绣天衣,落得个枭蛇鬼怪贼人窝窟。

    只可惜,美好的景象似乎永远不能长久保留。

    正在这位女子不言不语,似乎可以这样一直端坐下去的时候,一位身材矮小,形容猥琐,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破旧麻衣的男子推门而入,笑嘻嘻地喊了声“娘子”。

    此人一进屋,白衣女子便紧紧闭上了双眼,看都不想多看这家伙一眼,完完全全把刻骨铭心的厌憎表现在脸上了。

    男子见自己被恨到这个地步,也不说什么,只奸笑道:“按照咱们之前说好的那样,你要是还想讨回羽衣,就得每天都跟我说说话。怎么,你不想要你的羽衣了?”

    这个面容平凡的男子正是孙守义,而这位被困人间的女子,便是织女三星中最小的那位,名为云罗的天孙娘娘。

    她听闻此言后,忍了又忍,终于冷声开口,斥道:“孙守义,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贪婪无耻的奸诈小人!你若是识相,便赶紧把羽衣还给我,我姑且饶你不死……”

    “好云罗,好娘子……”孙守义一边搓着手,一边挂着满脸不怀好意的笑容凑过去,完全无视了云罗恨到只想将他剥皮抽骨的神情,对云罗“耐心开解”道:

    “你我可是一体的夫妻,怎么能这么说呢?好生无情。再说了,咱们的红线捆在一起,要是我真死了,你也讨不着好,还得披麻戴孝给我守寡。”

    他一边说,一边扯了扯云罗的衣角,得意道:“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你还是想想过几天怎么和我成亲圆房吧。”

    明明他的手上沾满了灰尘污泥,和云罗纤尘不染的天衣接触的时候,便愈发衬得黑的越黑,白的越白;可即便如此,云罗的衣袖上也半点脏污都没有染上,是真真仙凡有别,贵贱立分。

    云罗听闻这番色胆包天的言语后,心中愈发愤恨,怒喝道:“你祖坟上冒青烟了么,胆敢做这种春秋大梦?三十三重天的神仙不是你这种凡夫俗子高攀得起的!”

    孙守义混不吝地耸耸肩,笑道:“可就算我高攀不起,你不也是落在我手里了?有这个功夫骂我,不如赶紧想想怎么把这间房子装点得好看些,要不到时候结婚,丢脸的也是你。”

    云罗只气得手脚冰凉,面色惨白,可孙守义就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还在美滋滋地畅想未来的美好生活呢:

    “老牛说得可真好啊,只要娶个好媳妇儿,那接下来我就有好日子过啦。娘子,听说你会织布?那可太好了,等咱们婚后,你就多多纺织,给我赚钱,咱们就再也不用住这种破地方了。”

    一瞬间,云罗混混沌沌的脑海中,似乎闪过一道明光,拼命暗示着她,孙守义刚刚的话中有着极大的破绽;可当她想要认真追寻这个念头的时候,它就又消失不见了,徒留一团愈发灰暗的迷雾笼罩在她的心头:

    她要怎样才能获救?

    如此偏僻不开化的乡村里生活着的,几乎全都是同一宗族的人,绝对帮亲不帮理。别说人间的法条了,怕是只有请来天上神仙,才能解救自己脱离火坑。

    可她自从被孙守义窃走羽衣后,便法力尽失,又要如何才能联系得上三十三重天的家人亲友?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能借权宜之计,和孙守义成亲,降低他的防备,拿回自己的羽衣……可法力尽失期间,她的力气和一介普通人类女子没什么两样,保不准假戏真做就会变成板上钉钉。

    到时候,就算她再找到天界神仙求救,有剪不断的月老红线在先,又有事实婚姻在后,“清官难断家务事”,绝对没人愿意来趟这摊浑水!

    正在云罗悲苦沉思的时候,孙守义见她双眉轻蹙,眼如秋水,便愈发色心大动,蹑手蹑脚地便凑近了她的身旁,想要一亲芳泽。

    在偷走织女的羽衣之前,孙守义只不过是个没什么根基的下等人,除去一身力气之外,无半点可称道的地方。

    就算自家还有几亩地可种,然而他只会卖力气,不会选良种也不会做生意,以至于明明都快三十岁了,“成家立业”这四个字,跟他是半点边都不沾。

    结果他半点没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只将愈发窘迫的生活完全归咎在了“没有妻子打理家务”的原因上,甚至不惜用半亩田的收成请来媒婆帮自己说媒;平日里更是闲着没事就蹲在地头田间,对着每个路过的年轻女子吹流氓哨,试图让她们对自己一见钟情。

    ——虽说这套油腻招数完全没什么卵用就是了。

    媒婆在收了他的重礼后,有心把他吹得天花乱坠,可到最后,也只能就着“是个老实人”、“会卖力气”、“家里有田嫁过去不会饿死”这几点,拼命说服周围有待嫁闺中女儿的人家。

    然而地方小也有地方小的不好。

    孙守义的“美名”已经传遍了十里八乡,人人都面上说得好听,可怜他年幼丧父丧母,一身力气却还是把日子过得苦巴巴的;暗地里哪个提起他的时候,不嗤笑摇头,说他品行不端,经常调戏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怕是睡一个人的冷被窝睡到疯魔了。就这样媒婆还好意思说他是老实人?说大话也不怕烂了舌头!

    正在孙守义为自己娶不到妻子而黯然神伤的时候,家中那头已经老得拉不动犁的老牛,突然口吐人言,给他出了个主意:

    “你且出门去,在村外的乱石山深处,找到个莲花形状的池子。天上的仙女们偶尔会来这里洗浴,据我所知,她们明日就会前来。届时你起个大早赶过去,提前藏好,不要吱声,躲在池子旁边,到时候看见哪个仙女好看,你就偷走她的羽衣。”

    “这些仙女和别的仙女不一样,是织女,很会织布,天上的云霞都是她们织造的。她们自恃手艺不凡,就把一身法力全都附着在羽衣上。你一旦偷走她们的羽衣,她们就和凡间女子没什么区别,只能受你摆布。你娶了这样的女子回家,就可以慢慢富起来了。”

    孙守义闻言,大喜过望,便追问道:“到时候会有多少织女来洗澡?我可以把她们的羽衣全都偷走吗?”

    这个充斥着腐臭的、恶毒的气息的问话,把一心帮他拐卖人口的老牛都惊呆了,沉默半晌后,才委婉提醒道:

    “她们姊妹向来要好,同进同出。如果只娶一人,在天界引不起什么大风浪来,你尚且可以安全捡漏;但假使她们全被你偷走羽衣、坠入凡间,先不说王母娘娘会不会勃然大怒,派天兵天将来杀你,万一她们姊妹三人联起手来想要杀你,你可就没活路了。安全起见,你还是只选一人的好。”

    孙守义思考半晌后,终于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次日,他便按照老牛的教导,摸到了乱石山深处,找到莲花池,耐心蹲守了半日后,果然等到了来洗澡的三位织女,也如后世的神话传说那般,看上了年纪最小的云罗。

    孙守义按照老牛的指点,偷走云罗的羽衣后,趁那两位织女先走一步,便从暗处跃出来,大放厥词,说要娶云罗为妻,还对云罗动手动脚,打算幕天席地便成就好事。

    云罗听后,又惊又怒,见孙守义对自己垂涎三尺,更是心中愤恨,只想将其先杀之而后快。却无奈羽衣在孙守义手中,若无羽衣,便与凡间女子并无二致,只得姑且答应下来,与他慢慢周旋,伺机拿走羽衣,逃回天庭。

    可在孙守义看来,云罗被自己偷看过洗澡,又被自己拿走了羽衣回不了家,她就合该是自己的人了,这世界上哪有丈夫想和妻子亲热却还要被再三拒绝的道理?

    因此只要云罗一走神、一懈怠,孙守义就会急不可耐地凑上来揩油,想要解解这二十多年独自一人过日子的光棍馋。

    这几日里,云罗都对他严防死守,厌恶之情溢于言表,但孙守义从来不在乎,只一心想着赶紧办完婚事入洞房。毕竟按照老牛和村里老人指点的那样,只要结了婚、生了孩子,她就能收住心,能跟自己安安分分过一辈子了。

    既然结婚就是为了让她收心,那他提前对自己媳妇儿干点啥也很正常,对吧?

    这是孙守义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正在云罗苦苦思索脱身之计时,他那双粗糙的、指甲缝里都塞满了黑泥的手,已经抓住了云罗的衣角,马上就要用力一撕,将这身不染尘埃的天衣从云罗身上扒下来了——

    可正在此时,从门外传来一阵粗野的大笑声,调侃道:

    “孙守义,大白天的你关什么门?莫不是在跟你娘子亲热哩?”

    这道声音立刻就将云罗的神志扯了回来。

    她见孙守义竟大胆轻薄至此,气得眼眶都通红了,噙着泪水,跌跌撞撞起身飞扑到一旁的桌上,抄起剪刀,刀刃对外,警惕地看着孙守义,一边哽咽一边怒斥道:

    “你……你好狗胆!一个连给我提鞋都不配的凡人,还敢痴心妄想到这个地步?滚,滚开!我咒你死无全尸,天雷轰顶,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只可惜,在从未见证过神迹的愚民眼中,这番对神仙们来说最恶毒的诅咒,落在孙守义耳中,杀伤力还没“你孙家香火断绝你老婆生不出儿子”来的大。

    孙守义见好事被搅,不舍地看了一眼手持利刃的云罗,心想等下就把房间里所有的刀具都拿走,看她还怎么反抗我,一边想一边朝地上恶狠狠呸了一口,骂道:“要你这直娘贼的鸟人来多话?”

    门外那人被骂了后,也大喊一声晦气,怒道:“我倒是好心来提醒你,你骂我作甚?你家谷仓走水了,还不快去救火!”

    两人说话间,果然有丝丝缕缕的焦糊味夹杂在风中,向这边飘来。孙守义细细一辨方向,发现果然是自家谷仓后,立刻大惊失色,也顾不得继续与云罗拉拉扯扯了,连忙抄起了墙角全家唯一的一只水桶便飞速向外跑去。

    云罗见孙守义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门外,这才确认自己暂时算是安全了。

    她握着掌心冰冷的、锈迹斑斑的剪刀,一时间心头又是愤恨又是委屈,险些便要落下泪来,竟有些想要自我了断的念头了:

    我若一死,便能去阎罗殿下陈情,回归天界后,最多也就是判个私自下界游玩之罪,也比落在这等贼人的手中受尽折辱的好!

    ——可她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因为归根到底,云罗实在不敢赌,三十三重天上的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还会接纳她这个背负着“曾嫁凡人”污点的天孙。

    正在云罗万念俱灰之时,突然间,她听到了窗棂被推动的声音。

    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刚刚那个给孙守义通风报讯的乡人进来了,吓得她胆裂心惊,赶忙抄起剪刀对准窗户;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来人竟然是个和她一样的、法力全无的玄衣女仙。

    她一跃而入的时候,轻盈得就像是春风摇落一朵花瓣、飞鸟轻掠一片静湖,半点多余的声响也没有发出。

    和三十三重天上装束极尽华丽的神仙们不同,她的发间除去一支墨玉簪外,半点多余的首饰也没有,使得她这一拜全无环佩玎珰声响,宛如黑羽覆地、落雪无声:

    “见过天孙娘娘。”

    云罗惊疑不定地放下了手中的剪刀,心想,虽然这位女仙面生得很,但我也不能拿利器对着人家。但她总觉得三十三重天里不该有自己不认识的女仙,便细细观察起这位玄衣女子的容貌来了。

    然而这一看,便惊得云罗倒吸一口冷气!

    昔日云罗还在天界的时候,见过的貌美女仙数不胜数,甚至还见过妲己这位肩负女娲之托祸乱朝歌的九尾狐女。

    随着年岁渐长,云罗见过的人便愈发多。再加上她和另外两位织女一起,肩负着为天界织造云霞与天衣的重任,和三十三重天的所有人都打过交道,她自以为对美貌已经有抵抗力了,至少不会还和小时候那样,对着每个来天河旁游玩的女仙大喊,“漂亮姐姐你要做我姐姐吗”。

    然而这位陌生的仙子的美貌与气度,却胜过云罗之前见过的所有神仙。

    雪肤花貌、明眸善睐自不必多说;乌发如云、体态纤细更是人人都有。但在她推开窗棂,跃入室内的那一瞬间,在云罗看来,竟宛如有来自万仞高山的寒雪与清风,拂过满目污浊,荡涤一切腐朽。

    尤其当她抬眼,真切地凝视着云罗的时候,饶是能强撑着和孙守义对峙的云罗,也在她的眼神下倒退了半步:

    若说普通仙子的美色,能照亮凡人的房屋;那么这位陌生女仙眸中蕴含的决然、冰冷与坚定,便要如拔地而起的冰棱般,摧毁一切也支撑一切,别说区区凡人的房屋了,怕是三十三重天的仙山琼阁都束缚不住她。

    ——真个是,心怀利刃,霜雪为身;高风峻节,玉质松贞。路见不平当拔剑,紫电青霜,破碎三界不平事;大道无形藏仁义,芒寒色正,敢问天意我争先!

    玄衣女子见云罗受惊,便也后退了半步,再次拜下。她下拜时的身姿好看得紧,宛如一株霜雪中的翠竹般,即便是偶尔被积雪压垮,也永远不会真正为什么人折断傲骨:

    “我是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子秦姝。听闻天孙娘娘在人间受苦,便跳了灌愁海下界,来解救天孙娘娘了。”

    云罗闻言,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苦涩道:“多谢秦君好意……只是我不能走。”

    她望着秦姝讶异的神色,匆匆擦了擦眼泪,无奈道:

    “秦君若是救我,便是明着要和月老殿抗衡。若不是那老家伙将我的红线牵系在此人身上,我怎么会落入此等恶人之手?”

    “饶是我终日里只知机杼之事,也知道月老殿和你这新生的太虚幻境,表面上是分工合作、各自记录,事实上还是握着红线的月老殿占据主导地位。以天界实力至上的准则来看,只要秦君斗法之时,一日胜不过月老,便要一日屈居人下。秦君若要帮我,日后清算起来,就是要将私自下界之罪和违抗上司的罪行一并清算了。”

    秦姝:不不不你听我解释,虽然我看起来很弱,但我实际上一个人能打十个月老。他的牌匾都被我一剑砍掉了,早做不得我上司了。

    可云罗下界多日,又哪里知道这半日来,三十三重天的种种变化呢?

    于是她说着说着,眼眶便又红了起来,泪水涟涟,紧握住秦姝的手,想要将秦姝推出门外,好让她不至于掺和进自己的这堆破事里受苦:

    “秦君……秦君能来救我,云罗万死不足为报。我本就有寻死之意,秦君一来,我心中畅快,就更无所畏惧。”

    “就算红线还牵着,我拼着折损功德、消减寿数,也要换他下那十八层地狱,去阎罗殿前告上他孙氏贼子、天界月老一回。”

    云罗边对秦姝哽咽,边细细听着门外的声响。听得门外救火声渐渐平息了下来,她心知是孙守义那边救完火马上就要回家了,若被他看见了秦姝,那被拖入火坑的人就又多了一个。于是云罗的语气愈发焦急了起来,对秦姝道:

    “但我万万不能拖累秦君,还请秦君速速离去!”

    ——于是那一瞬,秦姝心想,自己非要救她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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