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奇无比
这真是个无处可躲的夏天。中考分数出来了,离我的第一志愿重点一中差五分,二中也是重点,但不能重复报,我只能念三中了。
我用棉花塞住耳朵,躲避着母亲的数落。母亲想不明白,她女儿一直班上前三的成绩,为什么会落榜!
我倒是无所谓,每个人都想念一中二中,可三四五六中也没见得就此关门。当这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数落直接变成咆哮:“见过没出息的,没见过这么没出息的!你怎么不跟街上那些要饭的比呢!”
收拾行李、坐中巴、交学费、领书、找宿舍……母亲几乎是全程拉着脸把我送进这所普通高中。
这是一所位于一个热闹小镇旁边的中学,学生不足一千人,主要以各类特长生为主,特长生中占绝大多数的是体育特长生,也就是说,这是一所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中学。
我被分到高一(1)班,也叫文化班,一个年级有六个班,三个文化班三个体育班。我们班上没有体育特长生,一共五十名学生,却有二十名女生,是女生最多的班级。听说三班的体育班里五十五名学生里只有五名女生,大部分女生都分在了文化班。
熟悉了教学楼和教务处后我们提着行李赶紧去了女生宿舍。
女生宿舍在离教学楼约一百米的东北角,是一幢三层的小楼。新生住一楼,高二住二楼,高三住三楼。走廊全部用不锈钢条焊死,走在走廊上,楼上不时有水滴滴嗒嗒地流下来,有急有缓,形成一道珠帘。我明白了,要想不住“珠帘洞”,得熬过高一,熬到高二就能搬上去了。
我是第一个到达宿舍的。宿管阿姨从提着的那一大串钥匙里麻利地找到一片小钥匙帮我开了门。
宿舍里有三张木质的高低铺,两张靠右一张靠左。一个油漆斑驳的毛巾架,窗台下掏出一个一块砖高度的凹槽,砌了几片瓷砖,那应该就是放牙杯牙刷的地方了。母亲把我送到宿舍后留下两百块生活费就走了。我追出去把她送出校门口,小声地说:“做凤尾不如做鸡头,也许真不是坏事……”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半天才说了句,“好生念书。”语气出奇地柔和,让我有些意外。她匆匆离去,走得很急,我知道她要赶回去上班,她在一家小饭店洗碗,一个月只有两天假。
我选了左边的上铺。我喜欢靠窗,更喜欢两面都靠墙,同时也不喜欢离别人靠得太近,所以这个位置最适合我。我放好生活用品后便开始铺床。走廊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热闹,不断有人来来往往,有叮叮当当的盆碗敲击声,还有家长们的千叮万嘱和同学们的敷衍赶人。
房间的光闪了一下,门口有人在张望。这是个眼睛细长,微微有点胖的女孩,清爽的短发,皮肤很白。她正抬头看看门框又看看房间里。
“不好意思,这里是102寝室吗?”她笑着问我。我明白她的困惑,门框上方那“102”三个字已经模糊不清了。
“是的,这就是102。”我继续整理我的床铺。这个床非常简陋,木架上铺了层木板,木板粗糙不平。我把带来的报纸铺在木板上,又在报纸上铺上带来的褥子,然后再是床单和凉席,铺好凉席后,我跳下来,准备把皮箱擦干净放到床上去。
“你也是一班的吧,我叫兰子君。”她笑着对我说。
“噢,我叫苏青。你打算选哪张床?”我问。
她走到我下铺坐下,笑着说:“我选这。”
“为什么不选上铺呢?”
“下铺方便,万一迟到什么的,跑得快!”
“有道理。”我笑笑。
“你行李怎么那么少?”我看到她连行李箱也没拿,就提着一个塑料袋,胳膊下夹着一卷草席。
“我就是这镇上的,不着急,慢慢拿。”她打开那个塑料袋,拿出饭盒、毛巾、肥皂、牙杯等依次放好,又笑着对我叹口气说:“这里条件真够艰苦的。”
“你是镇上本地的,那干嘛住宿舍,住家里多好啊。”我有些好奇。
“那个……”她脸上仍挂着笑容,但似乎在思索些什么。“住宿舍也有住宿舍的好处,有人玩啊。”
“那倒是。”我随口应了一声。箱子已擦干净,接下来我要把它放到我床上去。拎着不算重,要举过头顶我还真不敢高估自己。我看着放好东西的兰子君,笑着说:“可不可以帮个忙,我先上去,你把箱子递给我。”
她手一挥说:“唉呀,放那上面干嘛,睡觉顶着脚多不舒服!干脆放我床底好了,拿东西也方便!”
我何尝没想过放她床底,可万一别人自己要留着放东西呢。
“还犹豫什么呢,怕我半夜拿走哇。”她笑着说。
“不是不是……”我不知该说什么,她已拿报纸在床下垫着,把我的箱子塞入床底。
不到一个小时,房间的其余四个女生都陆续到齐了。
有两个从进来到现在一直没开过口,很腼腆的样子,做事情也是轻手轻脚的。
有个面容苍白清瘦的倒是一脸的阳光,见人就笑,一件小碎花的长袖加一条米色的长裤,人瘦,背稍稍有点驼,侧面看,肩胛骨有点过于凸出。她表达似乎有点问题,发音含糊不清,走路不太协调,手脚也不是很方便的样子,是个残障女孩。不过我喜欢这女孩,我从没见过比她更纯净的笑容。她说她叫周欣,欣欣向荣的欣。
最后一个到的是个扎着高高马尾的女孩,在报名处我就遇到过她,她的父母和哥哥陪着来的,没想到她居然是我们一个班的,还是同一寝室。她家人把她送到寝室门口就被她“轰”走了。这是一个大嗓门的女孩,眼睛和嘴也挺大,高个长腿细腰,扎着粗大的马尾。她把行李从门口一件件拿进来,堆在寝室中央,扫视一圈大声喊道:“我晕倒!只剩下这个破床位啦!”然后她把背包甩在床上,又在毛巾架子上摸了一把,“哈!不会吧!这架子都生锈了!这是从拾破烂的那里回收来的吧!”我们都轻轻地笑。她放好东西后又从包里掏出零食分给我们,我们都客气地拒绝,她把嗓门提高了八度:“你们也真是的,以后都一个寝室的了,还讲什么客气嘛,对了,我叫崔乐乐!”然后硬塞给我们。
兰子君提着一个热水瓶走到门口:“我要去打开水了,有要一起去的吗?”
“我去。”我第一个举手,刚好我想去看看开水房在哪。
兰子君带路。宿舍的西面有堵三米高的围墙,墙根下有条小水泥路,我们走在这条小路上。兰子君说:“我小学时常溜到这里来玩,那时就有这条路,只是没有这么高的围墙。你知道围墙那边是什么吗?”
我摇头。
“是男生宿舍。”
“男生宿舍不是楼房?”我有些惊讶。
她扑哧一笑。“谁规定宿舍一定要是楼房呀,男生宿舍以前是纺织厂的职工宿舍,后来厂子倒了,学校就把宿舍租下来做学生宿舍了,是几排大平房。到时你站在二楼就能看得到。”我轻轻点点头。她又凑近我耳边得意地说,“我听说我们校长去教育局跑了好几趟想上面拨点款下来造宿舍,但款子一直没要下来,不过新宿舍终究会造起来的,我相信校长有这个本事。”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再次惊讶地看着她。
“笨,因为我就是这镇上的啊。”
正说着,便听到围墙那边传来一阵歌声——扯破嗓子也要吼出来的那种,唱得豪气冲天。伴着歌声的还有梆梆梆的伴奏声,我开始想象歌者那涨红的脸脖和手敲在脸盆上的潇洒鼓点。我们相视一笑,默默往前走。
打开水要凭票,一毛钱一张水票。幸好我带了零钱,我买了六十张。开水房的旁边就是食堂,食堂有十个窗口,每个窗口后面都是一个小厨房。还没到饭点,窗口后的小厨房里已热气腾腾。把热水瓶送回宿舍后我问兰子君:“要不我们去操场看看?”她欣然应允。
整个操场是泥沙地面,离地面下沉一米多,两面都有台阶。外圈是椭圆形的跑道,中间有两个篮球场。在南面的最边沿设有单双杠和沙池。最北面是校园内最宽敞的道路,也就是我们走的这条路。一头通往学校大门处,另一头通往学生宿舍和教师宿舍,道路的另一边就教学楼了。
操场的东面有一棵大樟树,樟树下是操场的台阶,有不少人在那坐着,看操场上的人打篮球。我和兰子君也坐在这台阶上,我们朝西坐着,刚好可以看到学校的大门。
今天上午是新生报到,高二高三的下午才返校,所以从那大门进来的绝大部分都是新生。大多数的新生都是家长送过来的,毕竟行李太多,吃的穿的盖的用的全都得自己带,当然,也有一些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背着,扛着,拎着……把自己压得像只骆驼。
不管是家长送还是独自一人来,每个新生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与好奇,虽然他们尽量让自己穿着光鲜,但仍看得出大多数人的家庭条件并不好,他们绝大部分来自农村,一件新衬衣或一双新球鞋无法掩盖住他们黝黑的皮肤和农家孩子特有的朴质。
或许,就在昨天,他们还在帮家里收割庄稼,帮家里放牛种菜,但今天,他们精神抖擞,他们眼里闪着光!是的,这里,将是他们生活三年的地方,他们一个全新的开始;这里,将是他们梦想的起点,甚至是决定他们一生命运的地方!
在陆续走过的这群搬家大军里,我发现一个奇特的人。他长长的头发盖住额头,一件白衬衣,一条宽松的的确良蓝裤子。他只有简单的行李,一床席子一个背包,独自一人趿拉着一双破旧的拖鞋,慢悠悠地往男生宿舍走。不管环境如何热闹,不管别人如何兴奋,他从进入我视线到走出我视线,一直是一张波澜不惊的脸。
兰子君捅了捅我。“看到那个人了吗,穿拖鞋那个。”
“看到了。”
“是个神人。”
“也不知是哪个班的。”我自言自语。
“你猜,这个人成绩好不好?”
“要么特别好,要么特别不好。”
“就是不可能中等是吗?”
“是的。”
“确定?”
“确定。而且特别好的可能性更大。”
“为什么不能是特别不好?”
“因为特别不好的考不上我们这学校。”我胸有成竹。
“被你一说似乎有那么点道理。学校应该会有次摸底考试,拭目以待吧!”
“好,拭目以待。”
“对了,你多大?”过了会儿,她突然问道。
“十六,你呢?”
“我也十六。”
正说着,看到校门口那围过去一群人。兰子君拉了我就跑,看来又是个爱凑热闹的。远远地便听到一个大爷直着嗓子在喊:“这是哪个的摩托车!快来骑走,挡着别人的道了!哪个家长的,哪个家长的!”伴着大喊声的还有汽车滴滴滴的喇叭声。一辆大众轿车停在大门口,而前面一辆摩托车挡住了去路。很多人围在旁边看,有的看摩托,有的看小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