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千钧一发
午时三刻, 朱紫堂院门。
太阳正热辣辣地挂在头顶,晒得人眼花耳热,头脑发昏。
一只虎皮卷尾猫懒懒地卧在门槛边, 蜷身打着盹,靠在门扉上的, 是一名褐衫仆役。仆役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脑袋一点一点的,快要睡着了。
半醒半寐间,一只苍蝇嘤嘤嗡嗡飞到鼻尖,仆役皱着眉赶了赶, 不耐烦地睁开眼,这才瞧见一个人影撩起袍裾,正要越过门槛, 跨进院去。
“站住。你谁啊?”
守门仆役瞌睡虫一下子被惊飞,当即大喝一声,喊住来人。他揉了揉酸痛的眉心, 上下打量着来者。
那人着一件浅灰色缺胯衫, 高鼻深目,浓眉大眼。本该是凶煞桀骜的长相,偏作温顺低眉,无端显出几分并不相宜的温吞和善。
“打扰这位兄台。这是小人的拜帖,烦请您递呈沈吏部大人。”
守门仆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斜斜瞥了那帖子一眼:“朱紫堂是我家老爷办公重地, 岂是你想拜见就拜见的?”
说完,他睨着那人一身寻常的浅灰绸衫,怠慢道:“别说你一介白身,就算是有身份的官爷, 朱紫堂照样非请勿入。老爷回府时有言在先,今日朱紫堂闭门谢客,你且回吧。”
来人闻言,显然愣了愣,忙不迭从怀中摸出一份小巧的文牒:“在下不才,正是太府寺杂买务攒司,替沈大人跑腿办事的。”
“杂买务攒司?”
守门仆役不由直起身,又仔细端详一番那人的衣着。这灰衫人腰间束着一条很漂亮的金革带,说话时,总习惯性地摸向腰侧。
这是一个惯握刀剑的姿势。只惜他腰间空空如也,唯有一只雕着鹰首的金带钩。
守门人不由皱起眉来,被太阳晒得懵懂的脑子终于清醒了三分。他还不及问话,却听院内遥遥传来一声惊喜的高喊:
“胡不归?”
看门仆役闻声回头,来人着八品朝官的石青圆领常服,正是新调任的大理寺丞蔡三。
“蔡大人别来无恙。”胡不归微笑着行礼,“您前些天订下的几只雪黛琉璃盏已到货了,都是西域最时兴的式
样,不日小人便送去您府中。”
蔡三喜不自胜:“当真?这琉璃盏最是紧俏,我跑遍上京各大瓦子榷场,竟一个也无,如今看来,还是你办事牢靠。辛苦了。”
他说完,又对那守门人不悦道:“如何还拦着胡大人?你家老爷方才都发话了,一炷香后要见胡不归胡大人,还不速速请他进去。”
守门仆役一愣,连忙整了整衣衫,点头哈腰地赔不是:“胡大人请随我来,先在亭中喝杯茶吧。”
胡不归点头谢过,一边随杂役入院门去,一边不动声色地向后望了一眼。
门边打盹的卷尾猫耳尖微微一动,一道身影雨燕般轻巧地掠过屋瓦,隐入葳蕤草木中。
未初,朱紫堂。
午后的阳光柔柔筛过雕窗,映出堂内一张老酸枝云头纹长案。案后摆着两只前朝的天青釉梅瓶,正中悬着一幅倪云林的山水,正是价逾万金的《青山林壑图》。
沈半山将手中一册“鉴察录”仔细阅过,望了眼屋内的铜刻漏,凝思半晌,亲自将堂屋门阖起。
屋内天光陡然一暗,沈半山轻轻卷起古画,在粉白平整的墙面上以特殊手法三长两短又一长地次第敲过,须臾后,只听隆隆一阵闷响,墙面竟移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行的窄门。
窄门之内,是一间阴暗狭小的退室。这机括做得精巧,每日不同时刻,开启的法门都不甚相同,就连他最亲信的长子,都不知这间退室的存在。
室内不曾点灯,上下左右皆由三尺厚的石墙砌成,墙面光滑平整,严丝合缝,唯有东南角离地一丈高处,悬着一道巴掌大的通风口。
昏暗的天光从通风口透进来,一墙之隔的院内,传来渺远的蝉鸣。
沈半山端起一盏流萤灯,微弱的烛光映出退室里十数排书架。书架足有一丈多高,直直耸入退室天顶,每一层架子上,都摆着厚厚的书册。
沈半山卷起怀中那一册“鉴察录”,轻车熟路走去“文正十年”部。他刚要将名簿摆回书架原处,烛光微一跳动,映出木架上的尘埃。
沈半山瞳孔骤缩,手指在一整排的书本上一一抚过。尘埃在光线里
四散飘飞,扑簌簌落于架上,可书架空隙处原本放了他手中的“大理寺门”,本该一尘不染。
这些名簿,竟被人动过了。
沈半山心头骤跳,匆匆回身,风声微动间,烛火“嗤”的一声,竟熄灭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胡不归枯坐亭中,额间早已冒出汗水。他时不时偏头望一眼院中的铜刻漏,又焦躁地低下头,捏紧了手中的描样纸。
纸上是他从四方辛苦搜寻来图样,绘着首尾相衔的青鸾。
按事前计划,以他三寸不烂之舌,足能拖住沈半山两炷香的时间,方便少主窃得名簿后,顺利脱身。
“这位兄台,”胡不归望着紧闭的朱紫堂堂门,有些坐不住了,“沈大人他约定在未时初刻见我,如今这是?”
侍立亭外的看茶小厮是一名沉默刻板的蓝衣青年,胡不归暗自打量他许久,此人气息悠长,双目光华内敛,必有武艺傍身。
青年并不答话,淡淡瞥了胡不归一眼,替他满上一杯铁观音。
胡不归心下微微一沉,他今日轻松进了朱紫堂,不料入得堂中,才是被人监视的开始。胡不归察觉此番难以善了,面上却分毫不露,不动声色地开口道:
“在下是太府寺杂买务攒司,经手的榷场刚来了一批石国琉璃匠人。这些匠人乃石国上贡,都是有名气的手艺人,专替皇城大内烧制官窑御品。错过今日,便入琉璃司,不再接手宫外的生意了。”
蓝衣青年淡淡道:“我不懂这些。你等老爷的吩咐。”
狭小的退室中,昏黑一片。沈半山额间不觉冒出汗水,敛息凝神,右手悄悄搭去腰间短刀。
四下静极,殊无人声。
沈半山静静听了一会儿,从袖中摸出一只火折,轻轻划开。
他一一检视过藏室书名,从武昭十七年到文正十年,从“谏院门”到“刑狱司门”,名簿无一阙如,这才终于定下心来。
原是自己风声鹤唳,虚惊一场。
“一盏茶前,沈大人便已约见在下了。”胡不归眉宇间隐隐带起焦急之色,向那看茶仆役深深一揖,“兹事体大,烦请兄
台代为通告。若是耽误了琉璃青鸾佩,只怕沈大人会怪罪。”
蓝衣青年被胡不归好一通劝,长眉一挑,终于有所意动:“好吧,你等着。”
他刚转过身,还未走出三步远,却听远处遥遥传来一个低沉森冷的声音:“慢着,你回来。”
胡不归乍闻此声,脸色陡然白了三分。他不可置信地转身望去,来人身形修颀,着一身文士襕衫,那衣裳通体漆黑,修裁板正,直如一副棺材板。
那人肤色苍白,活死人一样,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直如两把锋锐无匹的鬼头刀。活死人三两步走到亭前,阴冷的目光在胡不归脸上轻飘飘掠过,片刻后,从漆黑的袍袖里,探出一只苍白细瘦的手。
“你是太府寺杂买务攒司,文正四年的纳粟官?”
“……正是小人。”
胡不归一句话颤巍巍说完,一颗心几乎要蹦出嗓子眼,死死盯着面前那只白皙的手掌。
这只手很漂亮,几乎秀美如女子柔荑,可他分明瞧见那乌漆漆的指甲缝里,沾满无辜妇孺的鲜血。
十年前,正是这双手,穿了他家小公爷的琵琶骨。
当朝大理寺卿,阎王闩,公申丑——
一个能止小儿夜啼,连咬人的恶犬见了他,都吓得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酷吏。
“呵。小小一个杂买务攒司,你找沈吏部所为何事?”
公申丑轻蔑地觑了胡不归一眼,淡淡开口,不是询问,而是命令:“本官今日找沈大人有要事相商,你且回吧。”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是相见分外眼红的仇敌,胡不归瞳孔骤缩,下意识朝朱紫堂屋檐望去。
公申丑微微眯起眼,似是瞧出什么端倪,冷笑一声,一把推开堂门,朗声道:
“沈吏部,当心穿窬之盗。”
沈半山还不及启动机关,阖上退室暗门,雪亮的天光乍然从堂中亮起。
他被人当面戳穿隐秘,惊得三魂不见七魄,一把垂下倪云林的画卷,恼羞成怒道:
“滚出去!谁准许你进来的?!”
堂中沉默了一瞬,公申丑嗤笑一声,漫不经心道:“为了沈家二公子,本官可是
费尽心思,从刑部到御史台,各处上下打点。若不是莲花棚那几只听话的替罪羊,如今被万民立碑歌颂的,可是你沈氏的英烈。”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望着沈半山:“本官掐指一算,沈吏部今日被贼子走了空门,不知猜得可对。”
沈半山眯起眼,终于瞧清来人面目,话音放客气了三分,却依旧带着不悦:“不劳公申大人费心。沈某从辰时至未时,一直呆在朱紫堂,不曾丢了什么东西。”
“哦?沈大人,您都仔细看了么?”
“那是自然。”
沈半山话音方落,面色陡然一变,竟顾不得忌讳,转身回到退室中——
一本本的名簿整整齐齐摞在书架上,他匆匆走去架前,随手抽了一本,入目的哪里是什么本朝官吏的大名,赫然是一本簇新的博古斋《朱子语类》!
沈半山脸色煞白,胡乱将那书丢下,接连又抽了两三本,一册《大学》,一册《中庸》,都是童生开蒙用的课本。
“放肆!”
沈半山气得双手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恬不知耻的窃书贼仿佛嘲笑他堂堂吏部侍郎竟不如学堂里垂髫童子,甚至手中一本《论语》上,还煞有介事地圈了句“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当真奇耻大辱!
沈半山怒不可遏,一把将手中课本摔在地上,目光越过袖手旁观的公申丑,高声怒喝:
“来人,给我搜!不拘死活,将这无耻窃书贼给我拿下!”
作者有话要说: 鹤仙儿:难得使坏。
沈半山:天天被人偷东西……气抖冷。
肥猫: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xd?
孔乙己:无事莫cue,谢谢。(说着排出九文大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