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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银珠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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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玄机骇得面无人色, 跌跌撞撞抢出门去,惶乱中撞倒了廊下搁着的一盏寄月灯,灯笼噗噜噜滚去中庭,嗤地一响,被覆雪冻灭了。

    曹玄机惊喘未定, 四顾一望,一弯银灿灿的弦月高挂中天, 院中老银杏兀立寒风, 平沙与落雁对坐树下, 正吃着糖豆包说笑。

    “哥哥,小郎君怎么爱吃这样的包子, 又甜又腻。不过兔子好可爱呀。”落雁看着肥肥的白兔,手痒痒的, 揪下一只软绵绵的兔耳朵, 旋即后悔起来。她有些可惜地扁扁嘴, 想把面耳朵黏回去, 被平沙笑着拿走了包子:“坏的给我吧,你换个新的。”

    “来……来人!救命……脉象紊乱,气血虚浮——他要不行了!”

    曹玄机哑声大喊, 像见了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平沙的衣袖。落雁吓了一跳, 呆呆地望着来人, 小手一抖,白兔包叭唧一下滚在雪泥里。她瞧了瞧空空的蒸笼,又看了看半身污黑的雪兔, 秀眉一耷,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哥哥——坏人欺负我!”

    一老一小在耳边哭闹,平沙一个头两个大,他匆忙捡起包子,拿衣摆擦了擦,塞回妹妹手里,皱眉问道:“你说病人他怎么了?不是方才还好好的——”平沙一顿,想起什么似的跳脚怒斥,“好你个老道士,胆敢害我温府的贵客!”

    言罢,他不由分说要去暖阁瞧个究竟,被曹玄机一把拦下。这素无脸皮的邋遢道人狠狠甩了自己几个耳光,破口大骂:“老头该死!可纵使老头赔出一条贱命,也无济于事啊——”

    曹玄机吸了吸鼻子,连连作揖:“现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老道斗胆,想见见小郎君。他……病人他今日晚间的药用了么?”

    平沙沉默片刻,才想起这一茬,摇头道:“说什么都不肯喝。”

    “胡闹!”

    “一日两次,十日为期,断一天都不行——他会死的,他快死了!”

    平沙奇怪地看了曹玄机一眼:“命在旦夕的是我家小郎君的友人,你何故这么着急。”

    曹玄机一口气被生生哽在嗓子眼,跳脚大骂道:“他——他欠了我十万两金铢!

    若是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我找谁去算账!”

    温府,西麓堂。

    温恪坐在书案前,盯着博山炉里青白色的香雾出神。

    案上除了几本经义外,是府衙典吏抄录的案卷,卷中详陈了除夕夜香积寺一案缉查近况,备案推官许是想讨平章大人欢心,不遗余力搜罗始末细节,大到拜火教发迹时间,小到黑袍刺客身上的胎记刺青,一条不落地记录在册,洋洋洒洒誊了近百页。

    温恪的目光从流烟上移开,落在面前的一页案卷上。

    ——胡破虏,一个发迹襄陵的人贩子,拜火教明面儿上的掌教人。

    温恪望着手边一张火焰莲花纹的拓片,微微眯起眼。他早听说上京城蓄奴成风,却不料一个小小的奴隶贩子,竟有挑衅当朝平章事的胆子。

    优昙婆罗的香气倏忽一烈,温恪漫不经心地取过银香筷,在博山炉腹中轻轻埋了埋香灰。

    绯绸滚边的衣袖从他腕间滑落,现出一条缠在腕间的老南红。一百零八颗玛瑙珠,锦红如栀子,姻缘线般缠缠绵绵地绕了四圈,正下坠着一枚白玉三通,雕着一头神威凛凛的玉麒麟。

    香雾袅娜变幻,在暖室流云般飘旋。迷离的香气沾在衣衫书页间,熏得一切如置极乐莲花界。

    ……勾魂夺魄,噬心销骨吗。

    温恪心神一阵恍惚,习惯性地探去袖中,指尖一动,摸出一张轻飘飘的纸片来。他满心欢喜地低下头,可笑意还未及眼底,面色骤然一变。

    手中捧着的,是一张滴墨未沾的花笺子。

    ……他的画片儿呢?

    温恪心里一空,匆匆摸去袖里,接二连三取出几张抄着圣贤之言的书页,那些东西与花笺一一摆在案头,温恪左右翻覆,都不是他想要的。

    ——那张画着白鹤童子的小像,不知何时竟被他遗落了。

    温恪面色一白,仓促起身,执了灯烛躬身去寻。

    他许久没做过这等钻书桌的荒唐事,磕碰间不小心撞斜了发簪,右手灯火轻轻一晃,明烛燎着玉线,啪地一声,佛珠断了。

    一百零八颗老南红落雨般噼里啪啦跌了一地,玉麒麟摔在脚边,明

    亮的烛光里,映出温恪左手腕间一道狰狞丑陋的疤痕。

    耳畔尽是珠玉滚落的泠泠细响,温恪烦躁地将烛台搁回案上,胡乱掩好衣袖。他打开门,刚想唤鹿鸣收拾落珠,不料远远飘来几盏寄月灯,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头一下子扑跪在面前:

    “恳请小郎君救命!公子他……他快不好了!”

    温笤货裹着一条从垃圾堆里翻来的破毯,瑟瑟蹲在春长巷里发呆。

    毯子被冷风冻硬了,盖在身上,恰如废纸板一般;他双目空洞无神,抖抖索索伸出一只冻得肿成萝卜头的小手,从怀中摸出一张沾满污泥的卖身契。

    这张契条揉得皱皱巴巴,墨迹早被融雪洇成脏兮兮的一团。温笤货爱惜地将这东西抚平,抱着手中一只小小的陶罐,在栗烈的寒风中自言自语。

    “……老爹,孩儿没用。”他将陶罐打开一线,呆呆地往里头瞧了一眼,又立马恭恭敬敬将罐子塞好,“我人又笨,不会说话,模样还丑……没人要买我。”

    “一口薄棺材还须纹银二十,我会攒到的。我一定、一定要将您风风光光葬了,葬在青屏山下最安静的五里坡。”

    温笤货说完,心里一酸,捡起雪地里零碎的鸡骨头,嘎嘣嘎嘣啃了起来。

    自从父亲死后,他就没吃上过一顿饭。这些天饿得两眼发昏,如今捡着一撮别人剩下的鸡骨,都胜似品尝山珍海味,恨不能一点点都嚼碎了吞进肚里。

    温笤货一面狼吞虎咽,一面怕别人抢似的将雪地里散落的鸡骨统统耙到自己面前。

    初三的夜晚,一弯如钩月高挂中天,灰白的月华里,漫天星辰便显得格外灿烂。忽然,温笤货冻得发木的指尖在雪里触着一样滚珠似的东西,他手下一顿,随意瞥去,那冷冰冰的珠子竟在星光下耀出绚烂的光华。

    温笤货有些疑惑地拨开浮雪,那金灿灿的东西映在他呆木的眼中,他俯身一望,那东西指节大的一枚,雕着漂亮的梅花纹,看起来相当值钱。

    温笤货眼睛一亮,吐出嘴里的碎鸡骨,将那东西抢在手中,放在臼齿下轻轻一咬——

    软的,是金子!

    “老

    天保佑,老天保佑!爹,您瞧见了么——金的,是金的!”温笤货大喜过望,胡乱擦了擦嘴,语无伦次道,“赶明天孩儿便上东头老谭家订一口梓木棺材,将您风风光光大葬了!”

    他跪在雪中,朝手中的破陶罐磕了七八个响头,呜咽道:“孩儿未能在您活着的时候尽孝,累您受苦了——啊!”

    ——呛!

    一柄雪亮的飞刀擦面而来,笃地一声没入雪地里。

    几绺蓬乱枯干的黄发在寒风中飞旋,温笤货呆若木鸡地定在原地,吓得魂飞魄散。冷白的月影下,一道斜长的影子慢慢笼在他身上,温笤货骇然回头,却见一个斗笠人不声不响地站在三步开外。

    那人一双鱼鳞云纹靴片雪不沾,武功竟已臻于踏雪无痕的化境。

    温笤货紧紧攥着手心那枚小小的金锞子,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你手里的东西,我要了。”

    那人的声音低沉又好听,像香积观里悠远的钟鸣。雪亮的刀刃映出温笤货枯瘦苍黄的面皮,他的手心微微发汗,既不敢反驳,又不甘放弃,竟大着胆子将金锞子滚入袖底,颤抖着摊开手心:

    “……老爷,您拿去。”

    岑照我垂眸一望,那小丐脏兮兮的手里哪有什么金珠宝贝,孤零零躺着的,赫然是一根被啃得精光的鸡骨头。

    “呵,好大的胆子,也敢戏弄你爷爷我。”

    岑照我冷笑一声,鸳刀锋刃贴着那没眼色的小丐脸上抚过,生生划开一道长长的疤痕。

    “要钱,还是命,你选。我听说本朝科考,不取面残身缺之人——想读书?做梦吧。”

    鲜血汩汩从温笤货脸上滴落,他被寒风冻得木了,竟也不觉得疼,愣愣摸上面颊。惨淡的月光洒落在静寂无声的春长巷,温笤货望着手中湿漉漉的热血,忽然疯了似的大叫起来。

    “不——不要!我要读书、读……千字文,百家姓,我会念诗,念诗……要出人头地,做秀才老爷,举人老爷,让那些瞧不起我家的人一个个跪着磕头,让我爹高兴!我爹——我爹呢?!”

    温笤货呆呆地望着雪地里小小的陶罐,眼里一酸,疼极了似的怒吼起

    来。那陶罐做得歪歪扭扭,烧得坛口开裂,一看便是土窑淘汰的残次品,被人遗弃在街边的。

    “爹爹……”

    血与泪混在一起,温笤货小心翼翼地将这破罐抱在怀中。冷冰冰的陶罐贴着冷冰冰的心脏,他用力将自己蜷成一团,试图从这冰天雪地里汲取微末的温暖。

    “呵,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拿招待平章公子的好东西来招待你,可切莫教我失望呀。”

    岑照我忽而温柔一笑,手底刀锋一转,轻而易举地将这不识好歹的小丐衣袖裁开。

    一枚金光闪闪的东西从温笤货破烂的衣袖中滚出来,岑照我嗤笑一声,刀尖轻轻一动,将那枚金锞子挑入手中,眯眼一看,眸光蓦地阴鸷森寒。

    “抱雪梅?曹玄机,可真有你的。”

    他指尖轻轻运劲,一股磅礴精纯的内力自丹田气海涌出,竟将金锞子上烙着的梅花花押生生抹平。

    “——敢倒戈做温氏的狗,某定教你,死无全尸。”

    作者有话要说:  分卷倒计时(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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