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双鸳何恨苦相猜
昏黑的帷幔中, 温恪只觉得心头被人轻轻挠了一下,眼神一下子暗了。
他捉着魏殳的手,顺势将人拉进怀里,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故意将声音放得很低, 同鹤仙儿咬耳朵:
“哥哥,听见了么?”
湿热的气音拂过耳廓, 带着一点隐约而轻慢的笑意。温恪的衣襟敞着, 随意且放肆, 与白日里那个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几乎判若二人。
太近了。亲狎得不像是朋友。
借着相拥的姿势,少年身躯上蓬勃的热度蛮不讲理地缠过来, 从魏殳的眉梢直掠到腰际。魏殳不堪其扰,有些为难地向后避了避。
温恪见他不应, 倾身上前。
心底的妄念在幽微的灯火中悄悄放大, 他倚仗着黑暗的庇护, 贼胆包天地托着鹤仙儿的后颈, 不容拒绝地将人揽回来,低低耳语:
“嗯?怎么不说话。”
温恪占了人家的便宜,尚不满足, 似有若无地捻了一下鹤仙儿的耳垂。
又凉又软, 好想咬一口。
魏殳被他弄得有些痒, 眉间的倦意都散了,心烦意乱地别过头,有意避开温恪的话端, 很敷衍地应了一声。
“……你好像一点事也没有。”
“哥哥不要看我的伤了么?”
“……不想看了。”
温恪冷哼一声,才不会这样轻易地放过他。
温小郎君趁人之危,借着“相思泪”的便宜,霸道地将心上人肆意轻薄了一番,才一转眼的功夫,嘴上却又说着这样无辜的话:
“哥哥愿意垂怜墙角的梅花,却不愿意垂怜我。好无情。”
魏殳闻言一怔。他再如何迟钝,也终于从温恪的言行中察觉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他犹豫片刻,像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只是很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君子之交淡如水。恪儿,好像有些过了。”
昏暗的帷帐中,温恪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松开魏殳的手。他的白鹤无意于此,这一放手,或许就要飞走了吧。
温恪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惆怅,将鹤仙儿用力搂在怀里,借着夜色的掩藏,黯然神伤地闭上眼。
他将怀抱一点点收紧,用双臂描摹着那人清瘦的身躯,在魏殳耳边一遍遍低语:“寻常好友便是如此。澡雪,这些算不得什么。”
“……是吗?”
魏殳心下有些怀疑,可他毕竟没有什么朋友;平辈相交的,只有温恪与安广厦二人而已。
温恪趁他抱病在身,心神憔悴,用下巴轻轻磨蹭着鹤仙儿的乌发,大言不惭地骗他:“当然。”
魏殳抿唇不语。炭炉熏得他昏昏欲睡,显出几分难得的乖顺。
温小郎君像是想起什么,忽然严肃起来,煞有介事地告诫他的意中人:“哥哥可不许对别人这样。”
他手底缠着魏殳的青丝,言语中大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思,强词夺理道:“世人大多不怀好意——澡雪这样好,我怕他们欺负你。”
“……没人敢欺负我。”
温恪听了他这话,轻笑一声,暗道自己多虑了。
鹤仙儿仗剑在手,谁也近身不得。当年鹤溪的桃花树下,正是这样冷傲又温柔的一剑,让他就此一见钟情,心折不已。
他扶着魏殳躺下,笑道:“好啦,不弄你了。快睡吧。”
白梅锦被抖落开,轻软得像一朵晒在太阳底下的云。温恪将伤药与碧玉盅收拾好,洗漱罢,又将案上的碧纱灯吹熄,像个“寻常好友”一般,恰如其分地将人拥在怀里。
魏殳又累又倦,肩上的伤处刚换了新药,不消一刻钟的功夫,又开始发疼发烫。他有些难耐地卷着被子翻了个身,眉心蹙成一个让人心疼的、脆弱的弧度。
温恪侧起身,环住他的手,低声问:“澡雪,不舒服吗?”
魏殳埋在被子里,闷声道:“……一会儿就好。睡着了,就不疼了。”
魏殳这句无心之言说得温恪一片酸楚,他将那人的手焐在身前,不知究竟是何滋味。这些伤痕分明刺在魏殳身上,可流出来的血,却一滴滴淌在他心里,凝成一枚化不开、剜不去的朱砂痣。
温恪心疼地将人拢在怀中,轻声道:“澡雪夜里要是疼得厉害,一定要记得唤我。”
在这孤冷的冬夜里,少年温暖的怀抱是这样安
全、可靠,“相思泪”的毒像是被这温柔所慑,畏畏缩缩地躲回去,不敢造次。
魏殳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昏昏沉沉地睡去。
夜半三更。
温恪半梦半醒间,在柔软的锦被里触着一方冰冷如玉的东西。他猝然惊醒,慌忙坐起身,才发现魏殳竟蜷在被子里簌簌发抖。
鹤仙儿身上冷得吓人,温恪惊疑不定地将人抱起。魏殳低低喘着气,虚虚攥着他的衣袖,冻得牙关都在发颤。
“澡雪,怎么回事?”
魏殳无力回应他。
“相思泪”的毒从心底反涌上四肢百骸,三九严寒的雪被峻烈的北风吹上肩头,恍惚间,他竟想起父亲去世的那个冬夜,难以自抑地感到绝望与孤冷。
远游公的头颅滚落在清白一片的雪野里。他跪在雪地上,伸出手去抢,却什么也没捞到。
尸骸被贵霜人带走了。森冷的刑场上,剖着忠臣的丹心碧血。有什么东西在狺狺地吠,是专食腐肉的野犬。
他恨冬天。
卧房里的暖炉添了新炭,魏殳却毫无所觉。天地六合都是冷的,这一方小小的帷帐中,全是雪、雪、雪。
在这漫天飘飞的雪片中,唯有温恪,是热的。温小郎君就像一团吹不熄、扑不灭的火,在这死一般的雪地里,灿烂而且傲慢地燃烧。
魏殳像是被这热度所惑,拼命拂去肩头的飞霜,忍不住向这团火扑去。火焰温柔地包容了他,不凶、不煞,是与听香水榭的烈焰截然相反的谦和。
温恪被他吓出一身冷汗,严肃地将人扶起,沉声道:“哥哥,我必须请大夫来给你瞧病。你这样子,根本不像是寻常外伤,不能开玩笑。”
魏殳冷得牙关发颤,一片乱雪中,他见温恪就要披衣起身,弃他而去,忽然将人胡乱地抱住,恳求道:
“好冷……不要走。”
温恪狠心将他塞回被中,又轻言软语地哄:“我去请大夫,很快就回来。”
他刚翻身下榻,点起一盏小灯,却忽然被人拉住了衣袖。
魏殳的手是虚弱无力的,带着缠绵不去的病气,卑微地哀求着,试图挽留他:“……
不要大夫。只要你。”
“……可以抱抱我吗,好冷。一会儿就好,不会太麻烦的。”
温恪心头猛地一跳,霍然回身,直直望着他的眸子。惊喜与犹疑芜杂成一片,温恪的眼底蓄起深浓的暗影,哑声问他:
“澡雪知道我是谁吗?”
魏殳眸光涣散,低头贴着温恪的衣袖,像是贪恋那点温暖,虚虚向下,握住温恪的手,喃喃低语:
“……小麒麟。”
温恪的心一下子冷了。
他毫不怜惜地将他心爱的白鹤推在床上,冷眼看着那人在满室生春的卧房中冻得瑟瑟发抖。
魏殳不太明白为何忽然遭了冷遇,委屈地望着温恪。
温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昏黄的灯影中,鹤仙儿往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与傲倏忽消散,长长的乌发凌乱地散落在锦被上,衬着那人苍白憔悴的病容,竟显得分外脆弱可欺。
温恪喉头微动,哑声问:“麒麟是谁?”
魏殳薄唇轻颤,冷得说不出话来。他的眼底忽而流露出悲戚的神色,指尖蜷起,无力地去寻温恪的衣袖。
无聊的自尊心竭力反对他屈服,被魏殳厌弃地忽视了。他咬紧牙关,颤抖着伸出手,胡乱地在温恪腰间逡巡,终于在一片昏黑之中,摸到了襟带的尾巴。
世家公子所孜孜以求的斯文与仪礼刹那间土崩瓦解。
温恪低眉望着他,试图做个无动于衷的看客,可一阵难言的悸动却沿着魏殳的手,无可自抑地从腰间燎上心头。
他轻轻抚着魏殳的发顶,腰带在那人修长的指尖散开,温恪只觉得身前一冷,是鹤仙儿贴身抱住了他。
魏殳无礼地将平章公子的衣裳拆了,用力抱住那副年轻而温热的身躯,就像雪夜濒死的乞儿,抱住一团火。
烛火明灭间,映着温恪心口的一道疤,那是几个时辰前,他对心上人立下的誓言。
温恪抿起唇,他不是圣人。他心爱的鹤仙儿这般投怀送抱,念的又是别人的名字,真教人爱不能,恨不得。
温小郎君敛下眸子,面若冰霜地将魏殳的衣衫挑落,将这块冷硬又无情的玉,暖在心口。
魏殳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呼吸急促了几分,抱在温恪腰间的手移去他颈间。温恪顺势覆在鹤仙儿身上,拉过锦被,低声问:
“冷么?”
帷帐内静悄悄的,只有一点轻微的呓语。温恪贴耳去听,牙关战栗间,魏殳重复着的,竟是一句“对不起”。
昏黄的灯影斜斜地打下来,那双墨琉璃似的眸子里像是映满九天星河,是那样的好看。
或许因为冷,那双眸子里的神光涣散了,虚虚地落在温恪眉间,像是透过他,望向那个子虚乌有的“小麒麟”。
轻软的锦被拥着二人,温恪的心底却冰凉一片。他直视着那人湛若秋水的眸子,自嘲一笑:
“既然澡雪歉疚,那便用最宝贵的东西还我吧。”
就着相拥取暖的姿势,温恪倾身欺去,挑着魏殳的下巴,不容拒绝地吻住了他。
少年的吻是生涩的。这生涩的吻中,又带着求而不得的绝望。
魏殳自受伤以来,每次伤情反复,都伴着颠倒错乱的回忆。如今这夜半的片刻温存,恐怕又要在这人一觉醒来之后,被无情地遗忘了吧。
温恪温柔地吻着他,直到将人欺负得眼角飞红,眸中含雾,这才稍稍饶过他的白鹤,很亲昵地追逐着那人的呼吸,在他微微破损的唇角轻轻地啄吻。
明知他不会记得,温恪依旧不厌其烦地一边吻他,一边低声纠正:
“……不是麒麟,是恪儿。”
作者有话要说: 温恪:我醋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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