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卜筮术
“如果这是将军希望的。”弈暮予取出包裹在手帕里的刀片,拉过临羡的手,放在里面。
请吧。
他的唇角微抬,无声地说。
栏杆掠过一只灰黑的飞鸟,转眼间一无所见,那只深褐色的瞳孔,短暂地倒映出两个人针锋相对的神情。
临羡冷然地看着他,视野里其余事物都仿佛在一瞬间化作了虚无缥缈的雾烟。
兴奋、怒意、警惕,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缓慢又热烈地聚成一个微小而确凿的火星,暴露在他炽热的瞳孔里,疯狂地灼烧着里面青色的一点。
无法威胁、无法让这个人妥协,好像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让他低头,明明永远都是一副温和的模样,却如此桀骜难驯。
半晌,临羡捻起刀片,虚虚地对着他比划了一下,笑道:“先生总是拿自己的命来赌,是想告诉我……没人能够威胁到你?”
临羡的神情变得舒朗起来,弈暮予眸光微动,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人要说些什么了。
唯一一个能撼动他的筹码。
“如果先生不介意,我可以给""我们""加加码,”临羡用刀片挑起他的发丝,柔软而丝滑,徐徐顺着刀刃滑进指间,“我不愿意这么做,但凡事总有例外,是不是?”
“你杀不了所有人,”弈暮予语气淬着冰似的,“也杀不了他们。”
临羡轻声笑了,低头在他发梢落下一吻:“那要看,先生敢不敢赌。”
太阳逐渐变得浓烈起来,透过天际的雾霭,细密地散落,在空气中分离出飘渺的霰,像是阳光的渣滓。
刀片被重新放进弈暮予的手心里,他没有去看,迎着阳光,阖了一下眼:“杀殷明道,不行。”
“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临羡将他的发缠绵地绕在指间,叹道,“叫你拿这么多跟我赌。”
“大概够得上,我与将军的一盘赌注。”
临羡手指一顿,旋即笑起来:“看来我的赌注,很让先生满意。”
“将军很了解我,”弈暮予前倾了一下身子,“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威胁。”
“没有威胁,也就没有了趣味,不是吗?”
弈暮予没有立刻说话,临羡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颤了颤,像是在发笑,紧接着听到他极轻的一声:“当然。”
“我答应你,暂时不动他,作为交换——”临羡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头发,“我要你。”
停了须臾,弈暮予扬起脖颈注视着他,说:“将军,南边的战事,催得紧了吧。”
临羡无辜地眨眨眼睛。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在此刻杀死殷明道的打算。
侯爷、皇帝、太子相继去世,可想而知会给这个国家带来多大的动乱,生灵涂炭、战火纷燃,绝不是他愿意看见的。
说到底,百姓何其无辜。
一旦牵扯到百姓,就容不得他肆无忌惮。
他所背负的这一道枷锁,沉重而虚无,却一早就被眼前这个人看穿了,并且悄无声息地成为了赌注盘上的一环。
“两天时间。”临羡握住他的手指,用舌尖舔去上边不慎被刀片划出的血渍。
湿漉、温热。
弈暮予眯了眯眼,用另一只手整理好衣衫,旋即起身,说:“那么两日之后,再见。”
纱幔被风吹拂而起,弈暮予兀自朝下楼的阶梯走去,刚走出三步,背后忽然传来清亮的一声:“先生当真没料到我会用那样的方式威胁你吗?”
弈暮予回过头,看向他的眼底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一连串铃铛发出又轻又脆的声音。
临羡将两根手指放在唇边,作了个类似飞吻的动作,朝他微笑道:“欢迎来到我的身边,先——生。”
启明帝突如其来的暴毙让整个皇都陷入混乱,但这混乱并没有持续多久。
陛下生前未留遗诏,谢温眠召开集会代为拟写,殷明道作为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当日继位,虽未立行册封,但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大启迎来它的新君。
短短一日之间,风云变幻何其多。
“咚。”
小石子落进水里,荡出一圈一圈涟漪。
弈暮予又拾起一粒石子,刚要掷出,身后传来一道疲惫的声音:“暮予啊。”
“寻宁前辈。”弈暮予回过头,对来人颔首一礼。
泉水里发出扑通的一声,一尾金色的小鱼从水面跃起,又轻盈地重归水里,欢畅无比。
弈暮予目送它远去。
巫清子在他身旁蹲下,双手在脸颊用力搓了几下,似乎要将上面难得一见的疲惫之色搓干净。
“抱歉,这么早请您过来。”弈暮予说。
巫清子摆摆手,说:“我也睡不着觉,跟你说说话,有什么不好。”
弈暮予笑了笑,侧过头说:“那请前辈与我说说,您过往的事吧。”
“这个啊,我还以为你准备问我,陛下的死是意外还是有人刻意为之。”巫清子嘿嘿几声。
弈暮予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那不重要了。”
巫清子挂在唇边的笑慢慢凝结了,脸色也暗了下来,缓慢地说:“我不知道,临瑜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
“但您之后便猜到了。”
“是,我猜到了,”巫清子眼神有些迷茫,“我了解殷向那小子,他不会放过临家的,但我没想到他会用那样的法子,要是那天我不去告诉临瑜,是不是……”
“前辈,”弈暮予说,“结果也会是一样的。”
巫清子怔怔地望着天:“是啊,万物皆有定数。”
弈暮予没有出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许久,巫清子垂下脑袋,对他摊开手:“暮予,给我一颗石子吧。”
弈暮予在他手心里放下一颗。
身旁的老人静静地凝视着手中的石子,一呼一吸间,神思就这么飘远了:“你自小信因果,而我是后来才相信万物皆有定数。”
巫清子与启文帝相识于蜀郡,那时的启文帝还不是启文帝,只是一位不受待见的王爷,蜀郡发水,街道都被淹了,他便被派去除水了。
水如何能除?王爷正犯难,突然听见街上有一青年正对着百姓大言不惭,说有瑞王殿下在此,不出三日,这水就能除。
王爷一惊,心道这瑞王不就是自个儿吗,他慌里慌张地跑去找青年,青年却让他等着瞧,瑞王殿下没办法,只好跟着干等了三日,谁料,三日之后,蜀郡的雨竟然真的停了。
瑞王大喜,问他这是为什么,青年笑道,因为殿下您有真龙之气,您来这儿了,这雨也就停了。
高人的一番勉励,让瑞王殿下心潮澎湃,返回皇都立即就将青年奉为上宾,而他自己则在众多皇子中越来越出众,最后终于登上那顶峰之位。
启文帝继位后雷霆手腕,大概是忌惮着自己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他将兵权尽数握在自己手中,一个一个把他们清理干净,谁都怕他会成为一代暴君,但他的狠毒仅限于对自己的兄弟,面对外臣时却格外宽厚。
“这一点,殷向倒是跟他截然相反。”巫清子说着说着,不知是悲凉还是嘲讽的笑了一下。
弈暮予无言片刻,说:“是您举荐了先帝吗?”
先帝两个字让巫清子恍惚了一下,他伸手戳戳手心的石子,点点头:“是,当时的他做得太过火了,我就想着,太子绝对不能是跟他一样的人。”
可谁又知道,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巫清子将石子举过头顶,对着天,说:“我观得了天象,知道那场雨会停在三日后,但我从未觉得他会是登上皇位的那个人,只是那时的我一心入仕,想要升官发财,他是我的最佳选择,阴差阳错,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弈暮予安静地听着,似有风来,他解下身上的外袍,为巫清子披上。
“他带我进皇都的时候,我压根不会什么卜筮之术,只能硬着头皮学,上天垂怜,真叫我琢磨出了点儿东西,我一看,嘿,他还就是有天子的命!”巫清子收回手笑了一声,但这笑容很快又消失。
“等我看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是天子了,他不把他的荣誉归功于自己,而归功于我半吊子的卜筮之术,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当时也觉得,这大概还真是万物皆有定数,那个位置就该是他的。”
后来,巫清子的卜筮之术得到了越来越多的验证,上到云衔观的修设,下到每场雨的降落时间,虽然有时候有所偏差,但也无伤大雅。
启文帝谁都不信,但永远都相信他,直到临终前还不断地询问他,国师,朕是不是真的大限将至?
仿佛只要他说未曾,启文帝就觉得自己真的马上又能活蹦乱跳起来。
巫清子终于意识到这卜筮之术有多被神化了,但他不是神,尽管他卜筮的结果越来越精准,他却怎么也无法对结果做出改变。
“我厌倦了那种感觉,”巫清子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在他死后,我很少进宫,每一次站在那里都会让我重新想起那种无力感,我喜欢提前预知的感觉,但结果一次又一次的实现又让我觉得痛苦。”
“可是前辈这么多年来也未曾放弃。”弈暮予轻声道。
准确来说,是在临瑜身死之前还没有放弃。
巫清子笑了,颓然地说:“是啊,人可能就是这样吧,我告诉你那么多次万物皆有定数,我自己却不信,可我现在信了,劳什子卜筮之术,我花了那么长时间来学,屁用没有。”
“不,前辈,”弈暮予看向他,“您给了我勇气让我踏入这个世间。”
巫清子呆呆地盯着前方,过了好一阵才扭过头:“你要去的地方,不比皇都,近来战事恐有异变,更是危险,殿下继位,于你而言帮衬更大,你为何偏要……”
巫清子的话音戛然而止,似乎想到了些什么,虚虚张了张嘴,没再说下去。
弈暮予浅笑道:“前辈说得是,但这也正是我南下的理由。”
真正的民生、真正的战场,对他来说都是如此遥远的存在,安居于皇都,借着巫清子和殷明道的力直上青云,这当真是他想要的吗?
在安乐之地混吃等死,跟从前有什么区别?
为权贵做事谋求高位,就是他自己的道吗?
他尚未想明白他的道是什么,但是他确信,若眼界只限于皇都之内,所能看到的就不配称之为整个世间。
巫清子捏捏拳头,又松开,似是惊讶又似是激动,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暮予,你的才能会成为这个世间的宝藏。”
“我也想试试看。”弈暮予莞尔而笑。
“咚!”巫清子将石子朝水中一掷,水花顿时溅在了他的身上,“你比我聪明,不需要卜筮之术也能洞察出许多事情的可能性,但是那也会让你更痛苦。”
“如果可以改变结果,这份痛苦就会变为双份的喜悦。”弈暮予说。
巫清子愣了愣,旋即爆发出一阵大笑,最后揩揩眼角的泪水,在手上胡乱一掐,重重在他肩上拍了几下:“我这一卦,童叟无欺,我做不到的事,你一定可以做到!”
弈暮予眼梢扫过他的手指,笑道:“好,这个结果,由我来为前辈验证。”
巫清子大喜,一跃而起,朝厢房那边儿跑去:“寻觉、寻醒,起来敲钟!寻熹都已经练上了!今儿早师父亲自下厨,给你们弄顿好的!”
观内顿时变得吵吵嚷嚷,弈暮予垂眸朝地上看去,那里落着一块巫清子的玉牌,刻着极其张扬的一个寻字,生怕没人知道这是当朝国师的物件。
他拾起来握在手里,望着巫清子年迈的背影,会心一笑。
那并不是什么卜筮之术,而是满腔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