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二连星
“弈公子,久等。”
临羡足蹬长靴,打着油纸伞,在一片潮湿的空气里显得分外清爽。
黑夜代替了那片刻的光明,重新笼罩在他身上,弈暮予看不清他的脸,却清晰地感受到他冷冽的视线。
“进来坐吧。”临羡朝前走了几步。
弈暮予没有动,望着那道黑暗里的人影,言简意赅地道:“将军想要如何做?”
临羡停下脚步,似乎做了一个抬眼的动作,在仔细打量他,半晌,发出一种疲惫的声音,并非是□□,也并非叹息,倒像只是笑了一下:“你知道了啊。”
“是。”弈暮予简明地道。
真相究竟是什么,他们都已经清楚了。
“那弈公子不妨猜猜看,我想做什么?”临羡语气颇为轻松,眼里却染上一层阴霾。
“不难猜,”弈暮予的声音很平和,仿佛只是在说今天的雨下得真大,“杀之而后快。”
临羡没有说话,攥着伞柄的手逐渐收紧。
雨水溅落在油纸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格外聒噪。
“既然已经知道了,弈公子又何必再问我。”临羡缓缓说。
弈暮予淡淡地说:“我只是想知道,将军打算怎么做。”
“这很重要吗?”
弈暮予的回答十分果断:“是。”
临羡沉默地凝视着他,语气里最后一点笑意也消失殆尽了:“弈公子,我很感激你寄来的信,也很感激你多次相助,虽然我不觉得你今日是来阻止我的,但还是想说一句,此事我非做不可,任谁也无法阻拦。”
“我知道。”弈暮予放缓了声音。
临羡原本心绪烦躁,现下被这一声稍稍稳了心神,继续道:“既然弈公子已经知道了,还请近日勿要再与我相见,恐生变数。”
并非是恐生变数,而是不愿殃及池鱼,弈暮予岂会听不出临羡的意思,但他的神色却渐渐变了,因为这一句话折射出了临羡最真实的想法。
“将军打算独自一人前去?”弈暮予皱起眉。
临羡没吭声,刺目的闪电在正上空炸开一道短暂的白光,将他的脸照得苍白而森然。
弈暮予深吸一口气,神情变得冷然,不是没有想过临羡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但哪怕是他直接宣告谋反都不会比这更荒唐。
“将军今日入宫,可有发现陛下异常?”弈暮予询问道。
比如,陛下究竟知不知道,临羡已经发现了临瑜身死有异。
这关键在于,那封由秦意寄到傅黎手中的信,最后有没有落到相国或者陛下手里。
良久,临羡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没有。”
那个令他恨不得寸寸凌迟的人对他露出亲和的笑,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宣布他以后就是新的南交侯。
南交侯。字字泣血,临羡只恨自己不能立刻撕碎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将军。”弈暮予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临羡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弈暮予眼眸流转过片刻的犹疑。
即使启明帝没发现什么端倪,但傅黎真的不会加以防备吗?
依照弈暮予对傅黎的了解,傅黎此人聪明非常,却因常年身处官场,行事多从利益最大的角度去考量,这样一个人,也许真的无法料到临羡会滋生出这样胆大包天的想法。
要拿这一点去赌吗?
如果这一次,他赌错了呢?
细密的雨水打湿了弈暮予的鬓角,他阖眸一瞬,复而抬眼,直视着临羡的眼睛,说:“此事不妥。”
临羡猝不及防地在那双眼眸里窥见自己狰狞的模样,像是一个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又火又辣。
“那我该怎么办?”临羡平静地询问他。
弈暮予不语。
油纸伞被狠狠地摔到地上,临羡脸上瞬间交混起疯狂的雨流,他上前捏住弈暮予的双肩,近乎咆哮地道:“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
日日夜夜,天知道,他有多想立即举旗谋反,他有多想在皇宫里就将那个面目可憎的人碎尸万段,他有多想告诉所有人,临瑜根本不是战死沙场!
但当看到士兵们逐渐从悲痛中走出来,小心翼翼安慰他的模样,纷纷立志要灭除百越为临瑜报仇的模样。
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告诉他们,真正杀死临瑜的凶手是谁?
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在为谁卖命?
告诉他们,让他们跟着自己一起当受万人唾骂的叛贼?
反与不反,何其容易,但他一旦谋反,背负骂名的不止是临家,还有整个镇南骠骑。
他是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肩头传来阵阵生疼,弈暮予恍若未觉,他定定地注视着临羡近乎疯魔的脸,沉声说:“将军可知道,此事一旦稍有纰漏,你会落得什么下场,临家会落得什么下场?”
临羡发出一声嗤笑:“我不在乎。”
“临姑娘呢?”弈暮予镇静地继续问,“你也不在乎?”
临羡的脸上白了一瞬,旋即咬紧了牙根:“我不会让人怀疑到我身上。”
“将军,这样自欺欺人的想法,索性抛弃掉如何?”弈暮予断然道,“陛下因刺杀身亡,总有人会把这笔账算到你的头上。”
临羡脸色一沉,从他这话中察觉出异样:“谁?”
傅黎?还是另有其人?
“你杀不了所有人。”弈暮予轻轻叹道。
临羡手上慢慢收紧,他紧盯着弈暮予,一字一句地道:“那是我的事。”
就在临羡的眸色愈变愈冷时,弈暮予朝他走了半步,两人的距离顿时被拉得极近。
临羡动也不动,弈暮予稍仰脖颈,那粒鲜红的砂痣,今晚显得异常危险。
“将军打算什么时候做?”
他的声音像往日一样柔和,掺和着天际的一道雷声,莫名滋生出一种异样的平静,仿佛风雨来袭前令人不安的静谧。
临羡没吭声,锐利的目光在弈暮予的脸上寸寸扫过,随即,他突然笑了一下,松开禁锢着对方双肩的手。
但下一瞬,那双修长的手就紧贴着弈暮予的脊背,缓缓向下滑去。
临羡贴在他的脸侧,耳语般地道:“弈公子,有些事情知道得太清楚了,可不是好事。”
“啪。”在那双手触碰到腰侧时,弈暮予摁住他的手背,说:“将军,不论我是为谁做事,都不会将信物带在身上,那太过愚蠢。”
“是吗,那显得多没诚意,”临羡俯低了身子,在他耳边又低又慢地说,“祭地仪式。”
弈暮予往后稍一退,却被更紧的箍住了身子,那道近乎威逼的视线无论他避不避开,都如影随形。
阴雨滂沱,弈暮予的眼睫早就被雨水洇成一缕一缕的,不断有雨珠顺着睫毛滴进他的眼里。
他微微眯了一下眼,说:“尚有些时日,战事未平,若百越在此期间突袭,带领骠骑应战的…可就不是将军了。”
“舍鱼而取熊掌,这个位置谁做都无所谓,若我死了,他有能耐便由他拿去。”临羡用拇指在他眼下轻轻一揩,揩去多余的水渍。
弈暮予一笑,轻呵道:“将军当真是这么想的?”
“是与不是,”临羡说,“我死后想必这就是事实。”
他话语之间颇为执拗,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凝聚着显而易见的恨意和隐忍不发的不甘。
弈暮予心里一动,抬起手,动作缓和地替他拭去脸上的雨水,许诺似的道:“我不会让你死。”
闪电稍滞,临羡的脸霎时被隐藏在黑暗之中,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为什么?”
“你活着,对我而言会更好,”弈暮予略微偏过头,“将军可以随时对我保持警惕,我只是很想看看……”
闪电折射在弈暮予的眼中,一会儿黑得深邃,一会儿白得耀眼。
弈暮予没立即说话,直到临羡又逼得近了些,他呼吸微滞,才接道:“你能做到什么程度。”
“如果此事败露,殃及到云衔观,我会很愧疚。”临羡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弈暮予宽慰似的,拭去他脸侧的雨水:“将军可安心,我既然今日来了,便有法子不让人查到云衔观头上。”
“听这意思,凌烟台算是被你摸清楚了,”临羡捏住他的手腕,指腹在脉搏处流连,表情十分真挚,“弈公子,我需得称你为先生。”
“想问什么?”弈暮予一语挑破他的心思,对上他异常炽热的目光,提醒道,“将军,若是你做得太过火,我也许会做出一些失礼的事情。”
临羡不接这茬,几近缠绵地摩挲着他的腕骨,低声笑道:“都准备弑君了,在先生看来,还不够过火吗?”
这一次,弈暮予默然半晌,随后淡淡地道:“我只是觉得,杀了他并没什么不好。”
临羡顿了顿,眼里流露出异样的色彩,慢腾腾地说:“先生,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弈暮予活动了一下手腕,示意他松开。
“除了殷向,”临羡佯装没看见,直呼着启明帝的名字,又说,“还有谁?”
弈暮予轻拂开他的手,理理微散的衣襟,温声道:“不到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