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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如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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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

    一捧清冽的水冲开弈暮予额间的发,又沿着他的下颌滑落。

    眼睫上顽固地悬着不肯下坠的水珠,随着垂眼的动作,流入眼底,弈暮予却好像没有感到丝毫异样,半垂下手,将手腕浸进水里。

    几条小鱼轻轻在他的指节碰了碰,像是觉得奇怪,倏尔远逝。

    泉水仿佛刚溶解不久的雪,先是让人觉得麻木,随即是寸寸入骨的寒凉,再之后又是更深的麻木。

    临瑜的死讯很快从南交流传至皇都。

    云衔观的香客史无前例地增多,他们跪在相天师的神像前,无不痛哭哀嚎。

    弈暮予的耳里久久充斥着这一声声哀嚎,他面无表情地凝望水中的人影,水波荡漾,人影随之微微晃动,他却如同被泉水冻僵了脸颊,唯独眼里呈满哀伤之后的茫然不解。

    为什么?

    水里的人跟着他动了动嘴唇。

    “嘀嗒。”

    发梢坠下一滴水珠,轻柔地在水面溅起一小圈水纹,好像那张漠然的脸扭曲了一瞬。

    中毒身亡。

    弈暮予一时觉得这四个字难以理解,脑海里错综复杂,仿佛密密麻麻的丝线交杂在一起,每个线端都对应了不同的结果,他在一片乱麻之中就快要抓住它们彼此间的联系,但临瑜身亡的消息如一柄长刀斩断了所有不同的猜测。

    这个被他否定过的结果,成为了残酷的现实。

    为什么?

    弈暮予的太阳穴隐隐跳动,一阵一阵地蔓延出疼痛。

    进攻百越时中毒身亡。

    这个貌似合理的说法,却让他油然而生一种异样感。

    据军报所说,在那场奇袭中,镇南骠骑共有十一人身亡,其中就包括了作为主帅的临瑜。

    弈暮予慢慢攒起眉,这太过古怪。

    但如果这不是真相,什么才是真相?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弈暮予阖眸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神情已然恢复了常态。

    “弈小友。”殷明道的声音传进耳里。

    几声阴郁的鸟啼,像从地下升起。

    弈暮予稳住起身时有些发软的双脚,缓缓转身,两道衣着华贵的身影皆是停在他不远处。

    “太子殿下,”弈暮予对殷明道一礼,视线稍稍偏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傅大人。”

    “弈公子,好久不见。”傅黎对他颔首,嘴边带着一抹笑意。

    这抹笑意仿佛一根细长的冰棱,生生刺入弈暮予的眼里,他脚步微滞,久久未能理清的思绪在短短几步之内越来越明晰。

    那条并不存在的冰棱所带来的尖锐疼痛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背后逐渐生起的寒意。

    就好像在他离开后,水里的人仍然冷冷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半顷,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

    “吱呀。”弈暮予轻轻推开本就没有掩上房门。

    巫清子在看见傅黎的时候,纳闷地挠挠头,边舀出茶罐里的茶叶,边冲弈暮予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前辈,我来吧。”弈暮予上前接过巫清子手中的茶具,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巫清子明白了,人不是他叫来的。

    “国师大人,”傅黎最后走进厢房,掩上门,对巫清子行了礼,“今日听闻弈公子邀殿下赴云衔观,下官想起从前与弈公子对弈的那精彩一局,心中感慨,这便上山叨扰了。”

    巫清子盘腿坐在蒲垫上,呵呵道:“暮予,找你当对手呢。”

    弈暮予莞尔,提壶沏茶:“傅大人棋艺极佳,是我多要向傅大人讨教才是。”

    “弈小友与如昭都是不可多得的高手,我啊是一个都下不过的,”殷明道笑起来,又说,“我记得从前你们下的那盘棋是如昭走错了一步,后来就救不回来了,如昭可是不服气?”

    傅黎穿着便服,神色平和,眼角带着淡淡的纹路,将他的气度映衬得更为老练从容。傅黎笑笑:“弈公子的棋艺,我是服气的,不过时隔已久,我倒真想再向弈公子请教一二了,不知弈公子意下如何?”

    弈暮予受着他的打量,动作轻缓地放下茶壶,说:“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殷明道屁股还没坐热,闻言便起了身,笑说:“弈小友今日分明邀请的人是我,却叫如昭你先占了先机,也罢,既然如此,我便回避回避,对弈讲究的是个静字,我在此处,怕是会让你们不清静。”

    他句句分寸拿捏得极好,语气诙谐,很容易让人生出亲近感,弈暮予对他颔首致谢,殷明道顿时心生一阵喜悦。

    “嘿,这话说得,”巫清子将茶水一饮而尽,起身往外走去,“那殿下便随我去天师殿,这会儿外头人也该走光了。”

    “是。”殷明道连忙跟上。

    厢房的门再次被合上,这一次,里面只余两人。

    弈暮予将一只杯盏推向傅黎,温声说:“傅大人,请。”

    琥珀色的茶汤色泽乌润,傅黎轻嗅茶香,饮下一口:“香气如烟,入口即化,好茶。”

    弈暮予一笑,从桌案下取出棋盘和棋子,逐一摆开,摊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傅黎掀开装棋的玉罐,目视前方,随意抓了一把,旋即将手移至棋盘上,拳心翻转向下:“弈公子请。”

    “哒。”弈暮予摆上一颗棋子,意为单数。

    傅黎摊开手心,扫了一眼,说:“果真是七颗棋子,弈公子猜对了,请先行吧。”

    “傅大人承让了。”弈暮予执起一枚黑子,不假思索,正落天元。

    “第一手棋正中天元,两年前我便想着,弈公子着实自信,”傅黎说罢,落下一子,“无能而自信之人,是为自欺者,有才而自信之人,是为勇者,弈公子便属后者,我敬佩。”

    黑子白子交锋几回合,弈暮予语气柔和地说:“傅大人谬赞,弈愧不敢当。”

    “弈公子过谦了,”傅黎抿了一口茶,“殿下视弈公子为先生,并非是国师之故。”

    弈暮予笑笑,没接这话。

    傅黎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对弈几子,说:“听闻弈公子与临家两位将军私交甚好,南交侯一事,还请弈公子节哀。”

    弈暮予不置可否,抬指下棋:“终归是人各有命。”

    傅黎似是笑了一下:“弈公子相信人各有命,我却更相信,人定胜天。”

    “南交侯武功何其高强,此次不也未胜了这天吗?”弈暮予说。

    “哒。”白子略重地落在棋盘上,傅黎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怕弈公子口中的天,并非是天上的天。”

    “不,”弈暮予抬起眼眸,对上傅黎的视线,“在下所说的,正是这个天。”

    棋子交相走了几轮,傅黎摩挲着一颗棋子,说:“弈公子早有所疑?”

    弈暮予一哂:“我如何有能耐怀疑什么,只是傅大人天人之姿,我见到您,便只能想些天上的事了。”

    “天人之姿与我沾不上边。”傅黎的目光刻意停留在他的脸上片刻,意有所指。

    弈暮予含下一口茶,并不应答。

    “不过让弈公子费神思,总归是我的不是。”傅黎接着说。

    “是是非非有谁能说得清楚,但求问心无愧便是好的,傅大人,”弈暮予垂眸一瞬继而抬眼,示意他看棋盘,温和一笑,“走棋吧。”

    “问心无愧是君子之道,而我——”白子颓然落盘,棋身不稳地颤了颤,它被傅黎轻飘飘地扔下去,用一个昭示着抛弃的动作,“早已弃了这君子之道。”

    “常言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乌玉轻含在指尖,衬得弈暮予的手莹润如玉,但他所说的话却并非温软之词,“傅大人觉得此话如何?”

    “天下殊途同归、同道殊途者何其多,道不同未必就不能坐下来,下一盘好棋,喝一壶好茶。”

    “那便要考究考究,这道,是相差毫厘,还是……”弈暮予将那枚悬在指尖的黑棋裹进掌心,轻声细语,“犹如天堑。”

    傅黎平静地说:“天堑与毫厘,如同战场瞬息万变,不过一念之间,敌人便可成为同伴,而同伴亦可成为敌人。”

    “既如此,敌人与同伴何其难以分辨,前方险阻尚可抵御,背后暗箭却是难防。”

    傅黎凝视他片刻,眸光沉寂,须臾,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推至弈暮予面前:“弈公子所言甚是,要想成为同伴,自当拿出些诚意才是。”

    弈暮予一笑,并不推辞,将信纸慢慢铺开,信中只有短短几行:

    傅翰林亲启,

    我军于南交以外驻扎数日,临二小姐出嫁之时,独临家兄弟二人返回南交,复而返随,来去匆匆,余疑骠骑将于随州发动奇袭,半月之间,双方交战数次,骠骑乏累,余恐生异变,随即赴往随州。是夜,南交侯于战场中毒身亡,所幸临羡将军率领骠骑突围,百越未敢轻举妄动。

    秦意。

    弈暮予的视线在看到临羡两字时稍作停留,旋即移到落款上,眼底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比起信件,这更像是一封军报,但信中却并未提及死伤人数,以及下一步规划,好似只是为了写信而写信,好让收信者不因未曾收到信件而觉得奇怪。

    “秦意从不曾以翰林二字唤我,想来他写下这封信,并非出自本心。”傅黎轻飘飘地说。

    “傅大人对武状元很是了解。”

    “了解不敢当,只是我与他在幼时有些来往。”

    “有些来往,便足以叫傅大人引荐一名籍籍无名之人参与会试吗?”弈暮予轻抿一口茶,声线平润。

    傅黎笑着摇摇头:“弈公子高看我了,保举他的人不是我,而是相国。”

    弈暮予神色微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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